九、短髮女孩

「嗨,我是瑪盧,很高興認識妳。」她說完跟我握手,在同志酒吧這種場合似乎有點過於正式,但也許是她的友善削弱了尷尬感。

瑪盧身高跟我差不多,高聳突出的額骨襯的棕色眼睛深邃,黑粗框眼鏡,露出頭皮極短棕色頭髮,黑色牛仔褲,紅黑蘇格蘭紋襯衫,穿著有種美國女同志明星私搭感,簡單又有存在感。

她非常的友善,有著淡淡的英國腔,聊沒幾句後主動問我要不要喝些什麼。反正自己住,回家也是無聊,留下跟她聊個幾分鐘應該也無妨吧,我心想。瑪盧比我小了三歲,在荷蘭海軍工作,以前學生時代也常來這個酒吧,有參加過出櫃小組聚會,自從工作之後已經很久沒來Outsite了。她跟其他人一樣強烈建議我去參加出櫃小組,以便更融入荷蘭的同志文化。

 

聊天中我發現她不像一般荷蘭同學對亞洲的了解有限。當我說自己是臺灣人的時候,她很謹慎的問了台灣是講國語、粵語還是其他語言。原來瑪盧曾經在十九歲時拜訪北京舊友,之後花了三個月在中國自助旅行,甚至還獨自去過西藏。我自慚不如她大膽,也很少出國旅行,聽過同學去中國交換被計程車司機要脅,及自己跟家人跟團在蘇杭旅遊被「軟禁」在紀念品店強迫消費的經驗,從來沒想過自己一個人去中國旅遊。

瑪盧的冒險精神還不僅止於去中國當背包客。她給我看了在雪地裡跟愛斯基摩雪橇犬的合照、在豔陽天海面上風箏衝浪的照片、還有很多在異國壯觀景色裡的留影。「You are very sportive and adventurous!」

我跟她說荷蘭女生跟台灣女生最大的差異之一就是荷蘭女生比較熱愛運動。在校園裡常常會看到揹著曲棍球棍穿著短褲足球襪騎腳踏車的女生,可能是球棍長得類似拐杖糖的關係,看起來有種無憂無慮的天真可愛,腿的肌肉線條原來也是可以性感的。反之台灣女生的運動意識最近才提昇,以前大家都會擔心練太壯,斤斤計較體重,而不考慮肌肉的密度跟體積的關係。

不小心提到校園之後,避不可避的被問到學校生活,我很尷尬的說,因為英文不夠流利,還沒辦法自在對話,常常不知道要說什麼,用非母語已經很累了,無意義的small talk更累。原來以前在台灣說垃圾話佔的CPU比較低,所以可以虛應故事,但換了一個語言就再無法放肆的浪費社交能量。

「妳去倫敦交換應該還算輕鬆吧? 我喜歡妳的英國腔。」我把話題轉回她身上。瑪盧說自己一開始去倫敦交換的時候英文也很差,特別討厭寫作。但她加入了一個通常只有英國當地貴族富商子女才參加的大學划船隊,在被開無數關於荷蘭口音的玩笑之後,她才下苦功慢慢改正自己口音。所以她可以了解我的痛苦,更何況亞洲系語言跟英文有天壤之別, 她如果學中文口音應該更不標準,況且世界上英文口音千百種,台灣口音也只是其中一種口音,沒有高下之分。

這倒是提供了一個不同的角度,想來大概是文化上根深蒂固的自卑性,從來沒想到外國人國語也講的更不標準,而且他們要學好中文的可能性是更低的,所以我應該要慶幸至少自己已經會世界上其中一種困難語言了。

我接著問瑪盧是因為怎麼樣的契機而去倫敦交換,她說父母的經濟能力無法負擔在倫敦內環的高額住宿跟生活費,但她運氣好申請到荷蘭軍方的獎學金,這筆獎學金讓她過的非常奢華舒適。她非常喜歡倫敦這個城市,如果不是已經買了房子,以及要履行國家義務回荷從軍,她會想留在倫敦。

瑪盧說在荷蘭,大家並不是特別重視打扮,一般大眾都穿的比較基本款,如果她在服裝上有比較不一樣的self-expression,在路上常常會招惹讓人不舒服的好奇目光。

荷蘭人穿的很基本款不是沒有原因的。荷蘭有句俗語說「Just act normal, that’s already crazy enough!」這句話剛聽到的時候讓我百思不解。在設計史上荷蘭設計及藝術有非常強烈的性格,像是錯視藝術家愛雪、荷蘭風格派、自走獸創造者泰奧楊森、楚格設計(Droog Design)等等。如果他們只想要being normal,絕對無法創造出這些獨具一格的創作及設計。又或者這些人只是因為無法正常,乾脆就大解放做自己。想想也是如此,如果放棄當一個正常人,剩下的發展及想像空間其實是無限的,也因為如此,有時候我覺得身為女同志是一件幸運的事,可以接觸到不一樣的世界。

荷蘭人奇怪的行為真的數不清,他們對正常的定義絕對跟台灣人不一樣,也不是非常在意其他人的看法。例如,有一次去學校的活動中心裡,看到一個蠻漂亮的女生剛快走出舞蹈教室,我正在花痴欣賞她五官輪廓時,她一臉平常的舉起了手臂,直接在走廊上邊走邊噴致汗劑在腋下,走廊兩旁因為有掛學生畫作所以有打展燈,而集中的燈光就打在制汗劑的煙霧上,她走的步伐很快,一下就離開事發現場,留下我看著那團雲霧久久不能自己,沈思著自己平常都不知道呼吸著什麼樣的空氣。

遇到其他女同志通常總是會聊到出櫃及確定自己身分認同的過程。瑪盧原來很久以前有個交往八年的男朋友,她交往時一直覺得哪裡說不出的不對,但沒有積極的去想這件事,直到男朋友買了房子說要跟她結婚,才嚇得分手。而她在分手之後嘗試交了第一個女友伊娃之後,才瞭解原來自己徹徹底底是個女同志,與女生交往的感覺的深度是不一樣的。然而伊娃跟她並不是那麼適合,跟伊娃分手一年後,她才在阿姆斯特丹同志大遊行遇到美國籍的前女友,至於為什麼又跟美國女友分手又是一段很長的故事了。

至於我自己的故事就沒什麼特別的,應該算是幸運,國小三年級開始就只喜歡女生,上國中時認識其他女同志,大學時跟女友約會被媽媽發現,在台北家裡吵了幾天,被逼穿胸罩,逃回新竹大學後找藉口減少回家頻率,加上大環境對同志越來越開放,久而久之家人就態度軟化了。

接下來的夜晚,長的有無盡延伸的話題,短的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瑪盧對於各種事件不卑不亢的態度又正向的態度給了我不少啟發。她可以輕鬆的講自己的弱處,也可以自然的講自己的優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