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琴峰專訪1】推開藍綠色門扉之後──彼身的相聚與交錯

前言

陰濕的梅雨季節中，我初次造訪新宿二丁目裡，一家名叫Polaris，僅七個座位的小小拉子酒吧。店面前方的招牌上畫著北斗七星，我凝視招牌逡巡了幾分鐘後，才戰戰兢兢地推開了藍綠色的拉門。──〈聖夜絲〉

那扇藍綠色的門扉之後，游離的性少數匯集此處，尋求認同、連結與歸宿。對同志來說，「社群」醞釀了許多可能性，不同的據點，也有自己的歷史和代表性。《獨舞》的趙迎梅與小書前往酒吧、參與同志遊行；《倒數五秒月牙》中〈聖夜絲〉的孟月柔與繪舞，均在新宿二丁目的女同志酒吧互動；《北極星灑落之夜》場景也環繞著酒吧。將同志社群據點寫入著作，對李琴峰的意義是什麼？

店內也播放著輕快的音樂，不滿三十平方米的狹窄空間裡塞了二、三十人…是間限女性的拉子酒吧，但店內也有不少光從外表難以判斷性別的客人。──《獨舞》

那些情感終究沒有消失，繪舞來到東京之後便開始進出二丁目，緩慢地找回原本的自己。──〈聖夜絲〉

李琴峰認為自己的文本重在誠實呈現，「在目前的日本文學作品中，提及同志的作品雖有，卻少有提及同志的社群和凝聚場所，因此『場域』也是我書寫中重要的元素。」她笑著說：「例如二丁目的前輩們跟我談起當年的種種，都是很重要的。既然很少人寫，那我更必須寫。」

線下的社群據點： LGGGGGGGGB(T)現象

除了關注同志的非營利組織，舉辦聯誼、聊天會以外，李琴峰也向我們介紹了東京新宿二丁目的文化脈絡如何在歷史中演變。

沿襲自戰前的「新宿遊廓」歷史，有著風化習俗傳統的二丁目區域，過去是異性戀男性買春尋歡的娛樂場所，1958年日本《賣春防止法》施行後，房租下降，男同志店家開始進駐，呈現爆發性成長。在太報的專欄中，李琴峰也跟台灣的讀者分享過新宿二丁目的歷史與盛況。^[1]

直至今日，新宿二丁目約有400多間同志相關店家，包括夜店、酒吧、咖啡館等。女同志店家則約有20、30家左右，跨性別、變裝體驗相關的店家則更為稀少。這種市場經濟規模的落差，讓我們聯想到台灣與歐美同志圈常見LGGGGGGGGB(T)現象，這樣的社群組成，其中張力也牽動著各式各樣的結構問題與權力關係。

相較台灣，日本社會的性別階序更加嚴格分明，日本男性從階級地位、群體代表性、經濟消費力等方面，均比日本女性有更高程度的掌握。 ^[2] 但這或許不是日本男同志現身與活躍程度遠高於女同志的唯一原因。

李琴峰跟我們分享：「可能有些武斷和刻板，不過日本有位本身也在新宿二丁目開店的男同志作家伏見憲明，在一本介紹新宿二丁目歷史的書中就寫到，男同志的強烈情慾需求也是讓新宿二丁目發展成同志區的原因之一，這種情況是其他性少數群體較少見的。因此，早期在二丁目開店的便都是男同志。」

或許，誰先定義了性慾的表現形式，誰就掌握了後續的詮釋權；其餘的人，則爭搶著「被」用同一種形式「看見」。

女同志情慾，被不被看見，是個問題──然後呢？

人類渴望互動，社群需要連結；而情慾作為人性需求，女同志也不例外。在日本，該如何尋找女同志情慾的社群足跡？

李琴峰轉述，曾有前輩說九〇年代大家都很嗨，「二丁目玩一玩，就可以開房間」，但現在這樣的情況已式微。除了日本漫畫家永田カビ的《因為太過寂寞而叫了蕾絲邊應召》之外，濡沫與PTT西斯版網友都分享過的日本女同志風俗店或應召店，均是近年才出現的光景。最後，就是揭示板上的女同志交友自介訊息了。我們好奇，日本女同志網路留言板裡，是否有情慾徵求的文化？

對於這個問題，李琴峰輕描淡寫地說：「應該有吧。相對來說，各種亂入或騷擾，也一直都有。」不過，無論有否情慾徵求，開放性即意味著風險，女同志社群遭遇亂入和騷擾的問題，始終存在。

當「被看見」作為近年同志運動常見的口號，若套用在女同志社群裡，我們總想問：被大眾看見了，然後呢？

對此，李琴峰跟我們聊起一則有趣的事件；關於她筆下的女同志小說被批評「不夠情色」。

早稻田大學教授石原千秋在2017年6月於產經新聞發表文學評論，認為李琴峰著作《獨舞》中的情色「エロス」不夠；李琴峰則在2020年，以一篇發表於日本酷兒雜誌《OVER vol.02》的論述〈誰說寫女同志小說一定要情色？〉回應。^[3]

女同志在文學作品中確實「被看見」了，仍要被品頭論足，是否足夠香汗淋漓、是否有激烈豐富的性描述──當然，被「誰」看見，也是問題。

與此同時，我們思考著：若提出「女同志小說這樣不夠情色」的評論者，不是一名異性戀男性長輩，而是其他生理性別、性傾向的人，是否會有同樣的效應？

或許，要尋求平等，就難逃自我閹割差異與特殊性的議題；想「被看見」，就必須作為客體，服膺於對方的凝視之中。

尋找彼端的妳：日本女同志線上社群

日本雖然近年來LGBT議題逐漸受到重視，但「同志沙漠」的惡名可不是那麼輕易就能洗清的。──《獨舞》

PTT拉板上發了一篇題為「有圈內人在東京嗎？」的文章，那變成了兩人相識的契機。──《獨舞》

談到容納可能性的紛亂空間，我們問起：日本女同志社群是如何凝聚呢？

李琴峰分享：「雖然我了解的有限，不過比起線下實體空間，日本女同志整體來說，以線上為主。」

在網路尚不普及的九零年代，有少量的女同志雜誌在書店中販售，可以藉由裡面的通信欄看到交友資訊，由出版社中介轉信，為那年代的女同志搭起重要的人際橋樑。類似台灣90年代的《女朋友》雜誌，也有「放電小站」提供女同志轉信交友服務。^[4]

隨著網路興起，揭示板（留言板）文化也展開新序幕。BBS與網路留言板如雨後春筍，網友在板上留下自我介紹、徵求對象條件和聯絡方式，期待捎來魚雁往返。

進入部落格時代，台灣在瘋無名小站，日本則是mixi領銜。李琴峰跟我們分享，mixi裡面有許多女同志群組，甚至發展出女同志自架網站的Ling。但隨著2013前後facebook等SNS的大量使用，幾乎造成壟斷效應，日本當地的SNS或力求轉型，或逐漸走向消失。^[5]

當智慧型手機逐漸普及，app就成為新的線上交友管道。

亞紀是小書在拉子交友APP上認識的日本人，…不知不覺就在一起了。──《獨舞》

日本本土自創的女同志app不多（如：sprindle），其他則會使用Her、LesPark等外國開發的女同志社交app。隨著雜誌通信→留言板→SNS→app的演進，仍有一些「舊時代模式」的女同志社群凝聚方式存在著。甚至有持續超過二十年、至今仍存在的女同志網路留言板。

愛無標籤，我們都一樣，但 #拒男

李琴峰也曾在太報專欄中，為台灣讀者介紹新宿二丁目中的女同志酒吧。^[6] 其中一家BAR GOLD FINGER，在2019年發生了拒絕外國籍跨性別女性入場的爭議事件。 ^[7] 雖然事件在經營者的道歉中落幕，但過程中，也有一些針對跨性別／順性別入場規則的討論。

被拒絕的外籍跨女在社群平台上分享自己的經歷，並表達不滿。溝通過程中，酒吧經營者一度表示只接受順性別女性。

「被拒絕入場的跨性別女性是外國籍，有些國家已經開放跨性別者免術換證，因此當事人不一定是外表pass的 ^[8]。」在此，李琴峰指出關鍵資訊，並說：「我們其實可以深究，不同國家在跨性別相關的法律與社會文化等更多面向。」

女同志的社群場域，無論線上自揪的群組，或線下的酒吧夜店，某些針對男性進行限制：或完全禁止男性（無論順性別、跨性別均禁止），或檢驗身分證件，或要求男性入場時須有女性陪同，或僅在特定時段開放男性入場，或對跨性別者與酷兒友善；這些「限制」反映出女同志社群的恐懼與不安──「純」生理女性場域無法完全保證安全，開放友善也難以防堵風險──自由與安全不可兼得，傷痛與傾軋不斷重複。

「歧視跨女，女同志酒吧老闆道歉落幕」的化約印象，或許可以處理一篇報導的標題，但無法涵蓋經年累月，來自不同國籍、在相異的文化背景下成長，同為「LGBT社群」卻有著極大差異的人們彼此的複雜互動。

不同的立場，背後均有龐大複雜的歷史與脈絡；將傷痛歸咎於他者，是最舒服快速的作法。然而，恐懼的生成其來有自，開放自由也必須支付代價；面對這些，我們是否有更好的解方？

[1] 李琴峰專欄｜新宿二丁目：曾經的買春天堂　翻轉為亞洲最大同志區。
網址：https://www.taisounds.com/Lifestyle/Gender/uid4593716279

[2] 全球性別差距排行榜，日本下降至121位。
網址：https://www.nippon.com/hk/japan-data/h00614/

[3] 李琴峰〈誰說寫女同志小說一定要情色？〉發表於日本酷兒雜誌《OVER vol.02》。
網址：https://zh.likotomi.com/blank-1 。
該文章試圖回應もっとエロスの香りを 6月号早稲田大学教授・石原千秋。
網址：https://www.sankei.com/life/news/170528/lif1705280028-n1.html

[4] 《女朋友》為台灣1994至2003年間的紙本雙月刊雜誌，記錄了當時台灣女同志的生活、情感等不同樣貌。
參考〈【女同志書寫】女同志們的集體創作，重訪《女朋友》雜誌〉，網址：https://artouch.com/views/content-9162.html

[5] SNS為Social Networking Services，即社群網路服務。日本mixi後來轉往遊戲開發，知名的遊戲APP怪物彈珠就是其作品，可參考：【最強轉型案例】被臉書打趴的日本社群網站 mixi，搖身一變推出《怪物彈珠》大賺特賺，
網址：https://buzzorange.com/techorange/2017/04/11/mixi-japan/。
相對於mixi的成功轉型，人口基數較少的女同志網站Ling則無法繼續營運。

[6] 李琴峰專欄｜亞洲最大同志區「新宿二丁目」女同志何處去？
網址：https://www.taisounds.com/Lifestyle/Gender/uid4852919243

[7] 李琴峰專欄｜弱弱相殘的悲哀：日本近來針對跨性別的仇恨言論。
網址：https://www.taisounds.com/Lifestyle/Gender/uid4470312786

[8] Pass指個人採行特定的性別表達（包括但不限於外表、肢體、服裝、氣質展演、身體干預等方式），從而使旁觀者自然地相信當事人就是他/她/TA所希望和自我認同的性別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