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的政治性集結,與商業化之間的角力

在長期營運的線上社群與實體據點之外,李琴峰也跟我們聊起了日本的同志遊行。「以歷史來說,日本同遊其實比台灣早十年出現,一度很活躍,但曾有斷斷續續停辦,近期才在東京穩定舉辦。」李琴峰說。

與社會運動色彩較濃的台灣同志遊行不同,東京彩虹驕傲更像是一個平台,讓各種企業與團體在此百花齊放,政治性較弱,商業氣息較強。──李琴峰〈日章旗下的彩虹:東京同志遊行多舛的25年發展史

東京同志遊行並不算是日本同志社群有共識的主體活動,「google、sony、資生堂等等,許多知名的跨國大企業都會在同志遊行中擺攤宣傳,做品牌行銷。現場各種攤位,吃的、賣紀念品、玩射飛鏢遊戲都有。」李琴峰笑著說,「基本上就是粉紅經濟的一環,遊行反而是整個活動的其中一個小部分。」

然而,現在的台灣同志遊行,是否仍有濃厚的社會運動色彩?隨著普天同慶的婚姻平權實現,台灣同遊似乎也有日漸商業化的傾向,2020年與food panda的合作就曾經引起爭議。

至於東京之外的同志聚集社群與地區活動,李琴峰說,雖然營運不穩定,但也一直都有人在努力,近十年日本也陸陸續續有在地的同志團體與相應的店家出現。

在台灣若提到同志友善的店家,大部分都會想到餐飲店或書店,但在日本若開店要宣稱「性別友善」,必須承擔很大的隱性壓力甚至風險,「像台灣晶晶書庫這樣的書店,在日本目前是沒有的。」李琴峰說道。且比起餐飲店,實體書店在生存上本身就有一定困難度,包含市場規模是否能在經濟上撐起營運,都是問題。

如果在日本,一個作家

如果實際來看書籍在日本的銷售與市場,根據日本全國出版協會的調查,紙本出版物的銷售量逐年都在萎縮,儘管2020一整年因為全球疫情影響,無法外出的限制使書籍又回到娛樂選擇的行列,但觀察近5年的趨勢,也只是銷售額下滑幅度變小,實際上仍難以改變整個書籍出版市場的頹勢。[9]

在這樣的環境下,李琴峰卻在《倒數五秒月牙》的後記裡提及自己在獲得日本永久居留權後,便立刻於隔日遞出辭呈,結束了在日本企業工作的上班族生活。這讓人不禁好奇,在與台灣一樣銷售市場持續不見起色的日本,文學環境還是能夠支撐一個作家全職寫作嗎?而長期旅居日本的李琴峰所觀察到的日本的文壇生態,又是什麼樣貌?

回答前李琴峰先否認了自己與全職作家之間的等號,她認為自己現在算是同時棲身於作家與譯者兩種身分。而日本究竟有沒有全職作家,李琴峰說是有的,單純以數量而言比台灣多,但畢竟日本人口多上台灣好幾倍,若以比例而言其實仍是算少的,且在類型上也有所區隔,「像東野圭吾、東山彰良等大眾文學作家,基本上就是那些作品可能比較會改拍成電影的,其實蠻多就是所謂全職寫作者。」她點出自己的觀察。

至於像李琴峰這樣的純文學作家,作品大多會發表在日本所謂的五大純文學雜誌,且要是得過重要文學獎的作家才比較容易有雜誌稿約,若非如此,就會有很高機率遭到退稿。

李琴峰自己就是以作品《獨舞》,在2017年獲得由《群像》雜誌舉辦的群像文學新人賞後,開始固定在文學雜誌上發表作品,並接連出書。除了《獨舞》外,包含今年在台灣出版的《倒數五秒月牙》與尚未翻譯成中文版的另外兩本作品,總共也已經出版了四本著作,今年預計也會出版第五本書。

生存的方式:0與1之間

身為台灣人的主角從出生地台灣移動到日本,儘管需要適應異國的語言與環境,但更重要的是能夠「逃離」原本熟悉的一切,去建構截然不同的生活。無論是《獨舞》中趙紀惠欲將一切慘痛記憶抹去,重新展開另一段生活,抑或是〈倒數五秒月牙〉中林妤梅回憶起因為性向被父母知道,與家人大吵後奪門而出,一個人在雨夜躲進廟裡棲身。主角下了飛機後來到異國異地。儘管需要適應日本的陌生環境、語言、人際網絡,但這個選擇仍然是重要且值得的:作為交換,敘事者終於得以從原本自己「熟悉」的一切逃開。這是李琴峰目前在台灣出版的兩本小說中,讓故事得以開展的契機。

不是自己對環境過於熟悉,是環境過於熟悉自己,自己因為不符合環境的「規則」,只能以受箝制之姿匍匐而行,唯有離開才能夠不被限制的舒展四肢。然而很多時候就像在《獨舞》中提到的:「身為自己,這就是我生命苦難的根源。」李琴峰也曾在演講中提過:「我們可以從很多地方逃跑,但最終能逃去哪裡呢?我們除了死亡之外,不可能從自身逃離的。」

但既然如此,移動難道就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嗎?李琴峰否認這樣的看法,對寫作者而言,並不是「沒辦法完全解決問題」的舉動就是無用、無意義的存在,她認為移動終究可以拉出一個與事件的距離與緩衝。

無論是《獨舞》裡讓趙紀惠恐懼的「那一夜」與連帶的痛苦生活記憶,或是〈倒數五秒月牙〉被林妤梅在回憶中帶過,卻仍能讓人感受到高壓的原生家庭生活。唯有做出移動,斷開與環境的連結,讓自己與所有相關的人事物不再有任何接觸,進而止住更多可能發生的摩擦和碰撞。這樣實際上拉開距離的方式,的確也能讓人更冷靜去看待很多東西,不管是血緣、情感或各種傷害的暗面。

我們進一步討論到「距離」這件事:她也認為人存活在世,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自由」:「精神層次上的回到自然狀態、沒有拘束或規則也不太可能,因此人不可能完全地自由。」畢竟所有的拘束與規則,從另一面看就成了維持這個世界與社會運作的要件,完全的個人自由可能會破壞建立起來的秩序。讓每個人感到舒適、足以繼續生存下去的那份「自由」如何界定,其實每個人都不太一樣,或許更多時候反而模糊不清。

「如果因為沒辦法『完全解決這件事』就去否定它,這樣有點把這個世界看成非1則0了。」李琴峰說。她認為在游移與緩衝的過程,找到其他方式去與這個世界的規則周旋、存活,是一件重要的事。

正因為不絕對,才能容納不絕對的存在

這樣的觀點也能在兩本小說收錄的作品裡略窺一二,無論是《獨舞》、〈倒數五秒月牙〉還是〈聖夜絲〉當中,都能看見主角與另一名女性間或單戀、或爭執,甚至是分手的情感關係。問說為什麼三部作品的主角都在感情之路上不甚順遂?李琴峰回應的犀利且快速:「難道這世界上的戀愛不就是充滿挫折、隔閡、甚至絕望的存在嗎?」

挫折、隔閡、絕望,李琴峰使用這三個強烈的詞彙,不禁讓人想起她在《獨舞》中為主角趙紀惠描繪的幾段感情。從小學時期初次發現對同班同學施丹辰的情誼,卻因為對方突然驟逝無疾而終;高中後與楊皓雪看似有段青春期獨有的青澀甜美戀情,卻在「那一夜」後毀於一旦,連帶造就往後在日本與高田薰間的隔閡,終至分手。

但即使沒有在《獨舞》中那樣劇烈且顛簸的情感之路,與他人一段建立關係的過程中,幾乎不可能只是一味的順遂平穩。即使是兩情相悅的交往狀態下,也難免會在日常生活中產生各種細小摩擦,「如果真的有百分之百順利的戀情,那其實也沒什麼好寫的。」她補充道。

雖然不是刻意呈現偏向悲傷苦澀的戀情,但在描摹作品中女性與女性之間的相處時,李琴峰倒是有自己想表現出來的感覺:「雖然外在可能髒亂或喧囂,但兩人還是可以存在自己的世界。」

在《倒數五秒月牙》收錄的兩篇作品,都能看到主角與另一名相戀或是單戀的女性,一同走在熱鬧日本街頭,但兩人之間卻呈現出一種相反的恬靜感。同名的〈倒數五秒月牙〉裡,李琴峰寫到:「我們穿越付費停車場,走入雜居大樓群裡。居屋和酒吧,以及特種行業的免費問訊處到了白晝都闃靜而了無聲息,許多簡體字招牌就混雜其中。」另一篇〈聖夜絲〉中則更進一步以「那時的我們無需話語。和繪舞並肩走著,我便像是被舒適的無聲海洋所包圍,都市的喧嘩與整個世界都被海洋隔絕在外。藍色的海洋之內我們聽得到的,彷彿只有彼此的呼吸與心跳聲,以及皮膚底下血液不斷流淌的細微聲響。」描寫出孟月柔與瀨藤繪舞間獨特而曖昧的氛圍。

這既是一種寫作策略,也是敘事者眼裡的光景:只要與心中所嚮的那人一起,似乎就也自帶了某種看不見的罩子把原先徬徨、邊緣、游移的兩人牢牢圈住,一併隔絕所有外界紛擾,裡頭僅有自己與對方就足以完滿一切。訪談語末,李琴峰說:「也正因為東京是這樣子的大都市,所以才更能容納不一定主流的群體吧。」各形各色的人同時存於一空間,造就了空間的紛亂,也正是因為有種種紛亂的空間,才能讓各種歧異性存在,每個人無論是什麼面貌,都能在其中恣意展現自我。

世界不是非1則0。不如說,世界注定要一體多面,裡面有最眩目的光,同時也有最深沉的黑暗,縱然那些刻板與歧視難以有完全消失的一天,但也永遠有與之對抗的一群人存在。

看見這些光與黑暗,記錄下來讓更多人知道,或許就是李琴峰正在做的事情。

[9] 全国出版協会・出版科学研究所,〈2020年の出版市場を発表〉,
網址: https://www.ajpea.or.jp/information/20210125/index.html

濡沫 【泡仔聲】 ── 駐站作家 李琴峰 專訪

Credit
  • 訪談與撰文:烏龍、苑、Shin

  • 策劃編輯:Sh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