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一星期了,我躲起來一星期了。

對於要處理的關係,我只可以說我無能為力,搞砸了的關係已經太多,上次在派對中沒有跟Tess道別就離開了去見程永,上星期她告訴我她當晚弄丟了錢包,找不到我,害她要叫家人去接她,很晚才會到家,她覺得我沒有把她當朋友,我不知道該回她什麼,不知道如何跟她解釋我的困境,使她體諒我,而道歉也太沒力量,所以我就不理她了。

生活突然疲累地降臨,煩人的事就不能少一點嗎?雖說我是所有事情的起因,可是這種雪球滾下山的連帶影響終於累積到了臨界點,所有的關係都無法完全順利地進行,所有關係都有一個無法跨過的矛盾點——有女友的Steph,和性別是男的程永。

我為什麼逢麻煩的人都要去參一腳?與其說事情每每無法順利,不如說我總找無法順利的人去開展。

在這種失落的時刻,好想躲到工作去。

那天我如常懶洋洋地回到研究院的辦公室,悠閒地打開電腦,泡杯茶,邊咬著牛角包邊查電郵,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跟進的資料搜集,就打算繼續我的項目工作。

有個重要電郵,於是我點進去,是關於遊學團的,學系每年暑假都有遊學團,由行政主任和一個研究生帶隊成行,由於該同行遊學團的研究生家裡有事,無法離港,現在必須要要找人頂上,系上的其他研究生由於是外國人,去中國需要簽證,辦證需時,所以希望有其他教學同事出行,但老師他們各有家室,並不願意出國十天,我看到這個大好機會,立刻衝到上司的辦公室,跟她聊聊。

她二話不說就同意,因為遊學團由她批文,也想要快快處理,於是着我跟行政同事跟進事宜。

行政主任Han是個年輕女子,才廿七歲就已經當上行政主任,英語說得流利,做事節奏急速,彬彬有禮,但工作時毫不扭擰,對於不符合規則的做法,她會不留情地說不,把它退回,大家喜歡她,但同時不敢得罪她,因為她掌管着所有文件的進出。

我到她的辦公室想要交代遊學團的安排,她看到我,就直說:「你要跟我去西安嗎?」

「哈哈,你已經知道!」我驚訝消息傳送的速度。
「我是猜的,可以短時間出發的只有你跟另一個研究生,但她下星期要去東京發表論文。」
「果然厲害!」
「你的回鄉證影印本給我,我就替你辦機票,行程我待會發給你,另外星期四下午三時會有出發前的簡介會,到時我會講解些注意事項,你最好也來,讓學生認識認識吧。」
「沒有問題,你真有效率!」
她的辦公室電話響起,她看了看,「是文學院那邊打來,我要先接。」
「不要緊,你去忙吧!」說完,我就轉身離開。

我把資料發給她,過兩天她就把機票和住宿安排好,時間過得飛快,而出差的興奮也療癒了我的鬱悶,我忙着在出發前把工作盡量完成,以免影響上司的研究進度。星期四下午見過參與的學生,一行廿五人,算是認識過。星期二的早上就已經在機場的離境大堂了。

時間漂着過,腦裏就放不下不重要的東西,現在要記住的就只有學生人數。Han的安排很妥善,她做事非常有條理,我基本上只需要配合就可。

吵吵鬧鬧的就已經上了飛機,我坐在窗邊,看着外邊的雲層放空。

「這是你第幾次出遊?」我問旁邊的Han。
「第三次吧。」
「不會悶嗎?每年都去西安。」
「不會,每年的學生都不一樣,好玩的地方也就不一樣。你去過西安嗎?」
「這是我首次去,時機很對。」
「用這個機會用來離開一下,真的很適合,這十天你會忙得喘不過氣,不會有閒暇去想事情。」
我被她的直接嚇到,她見我被看穿,也沒有不好意思。
「也不用緊張,休息時間一定充足……也不一定,哈哈。」

她說罷,就合上眼睛,我有點被冒犯到,她雖以直接見稱,可是我們只是同事,有些事情實在不適合跟同事說。

機程三小時,我一張眼已經在西安的上空,看著秦嶺環抱住一片平原,是個渾然天成的天然屏障,難怪歷代帝王都以此為根據地。

下機、拿行李、西安的大學代表來接機、上旅遊巴、入住大學宿舍、安排房間、梳洗、跟西安代表老師用餐、講普通話、喝酒。

我喝得不多,而當地老師卻熱衷敬酒,Han一早已經提醒過我,這是中國的文化,老師也會這樣逼著敬酒的,但奈何我的酒量的確受不了高粱這一類的烈酒,我連連推卻,Han卻毫不畏懼,敬了幾杯也面不改容。

九時,晚飯終於完結,這頓三小時的晚飯實在令人疲累,果然如Han所說,不會有閒暇去想事情。我還不及去洗澡,就已經直攤在床上睡著了。

第二日一早,八時吃過早餐就出發去明城牆觀光,搖搖晃晃的旅遊巴叫人疲累,導遊老師拿著咪高峰說著西安的點點歷史,從西周開始就成了首都城。

之後的時間都是觀光和吃飯,去鐘樓鼓樓、大雁塔小雁塔、兵馬俑、華清池、黃帝陵等等。兵馬俑自然壯觀,但最使我印象深刻的是陝西和山西交界的壺口瀑布,黃河水澎湃洶湧,不受控地向四方八面流竄,急促得可以把任何東西吞噬。

我站在一個欄杆的後面,但受到的保護卻何其微小,如果我失足,我第一個想起的會是誰呢?

自由時間不多,而且身邊總有幾個學生,獨處是不可能的。我們拍了些合照,嬉笑時不忘保持警覺,因為水位可以在一分鐘內改變。半小時後,我們又回到旅遊巴,返回西安市中心。

幾個學生跟著西安的領隊老師去他家裡作客,難得清閒,Han就問我想否一起用晚餐,我見這幾天都沒有時間相處,於是就應約,跟她去吃西安菜。

我們去了有名的西安飯莊,光聽名字就知道甚具代表性。

「我每次來西安都必定要來這家餐廳,他們的肉夾饃真的很難忘。」

Han明明跟我同年,卻像個姐姐,事事通曉,事事照顧。點菜亦由她一手包辦,點了兩個肉夾饃、涼皮、炒四季豆,炒羊肉和白飯,豐富非常,不用從自己的口袋出錢,點菜特別輕鬆。

我們吃著涼菜,用西安打開話匣子,說些輕鬆的事情,我要點時間熱身吧。菜慢慢的上,我們聊到同事,吃着吃着,我好像首次認認真真的看她的臉,在她有點黧黑的皮膚上、眉宇間、眼裏,我看到女同志獨有的傲氣和硬朗。

「你是不是女同志?」

我竟然衝口而出,問了一個幾乎所有女同志都會覺得無禮的問題。

「是啊。」她直截了當的回我。
「對不起,我不應該問。」
「其他人可不行,你的話,我不覺冒犯。」

我漲紅了臉,這話是甚麼意思?氣氛突然變得怪異,她好像意識到我以為她喜歡我,連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指,被女同志問我是不是女同志,我不會感到冒犯。」

「我像女同志嗎?」
「很明顯啊。」
「我以為你從同事那裡聽回來的。」
「我們也會說起你呀。」

我以為自己向三兩個同事出櫃已經很厲害,誰知她比我更厲害,此刻我啞口無言。

「我才不像女同志吧,所以你現在才發現。」

沒錯,她不像個女同志,我以為自己的gaydar很厲害,卻膚淺地憑一些表面的特徵去判斷別人的性取向。她中長髮,會施脂粉,會穿裙子,我從沒看過她穿格子襯衫、作中性打扮,我就以為她是直的。如果是女人就不必像個女人,那是個女同志,要像個女同志嗎?這種隱形性是否強化了同志的邊緣地位?現身才有群體,才有爭取權利的籌碼,但是否每個個體都有現身的義務?同志如何在現身和隱身中取個平衡?

我尷尬得想逃去,於是低頭咬著我手中滴著肉汁的肉夾饃。

她見我沒話,就問我有女友與否,把話題轉去一個更沉重的方向。我直說沒有,幾個月前分手了,她沒有安慰的說話,但這種沉默反而更令人舒服,至少我不用扮作撐得住。

她原來有女友,是個台灣人,上年籌辦講座時認識,在一起兩年了,但女友一年多前回台灣了,維繫著一段不知結果將如何的遙距關係。

我們邊吃邊聊,說著關係的種種累人之處,竟然不乏笑點,她風趣幽默,說話直白、刻薄好笑卻點到即止,也收到了很多系上的八卦,我在旁雖未至於笑到人仰馬翻,但密集的笑點使我非常鬆懈,說著說著竟把一桌的菜統統吃光。

我們飲飽食醉,慢慢步行回宿舍,好使消化暢順。

「抽煙嗎?」她從口袋拿出一盒薄荷煙。
「你抽煙的嗎?」
「不。」她拿了一根叼在嘴邊,「這種密集式工作時間,怎可能不抽煙呼吸一下?」

我們站在路邊,天雖然全黑,街燈也暗,但還是看到路過的人打量著我們。
「這裏是這樣的,短髮,穿褲子,抽煙的女生都會得到這些目光,他們不會怎樣,是看不慣吧。」

一頓飯的時間,我們竟已像老朋友一樣。對於這種投契,我卻像被打通一樣,注意力被完全的引去,更忘記了自己一直格守的格言——不把工作和私人時間混合,不跟同事走得太近。

但管他的格言,這是我自己定下來的守則,也可以隨時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