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主持工作結束,收拾現場時,一位剛才的聽眾走過來,她盯著我胸前別的那枚徽章,激動但又怯生生的問:「妳也是嗎?」
我凝視著她,試著用所有的資料庫辨認我跟她「一起是什麼」,但實在有太多選擇,於是,決定摸摸徽章:「妳也有?」她沒有回應,鼓起勇氣堅持再問:「妳也是嗎?」,只是卻不那麼肯定了。我笑著問:「是什麼?」然而,她沒回答就抱歉的走掉了……懊惱還是有的,每次看到徽章,都會再想一次:「是什麼?」我仰賴答案,由語言文字建構而成的明確答案,也許就是這樣,所以我一直仰賴文字。
這樣的我,讀〈我認得妳的樣子,未命名。〉的時候,檢查得特別「仔細」,深怕因為一時大意,錯過任何一點可以理解他人處境的隱喻,錯過那些經歷吞吞吐吐,好不容易才能接收到的訊號。就像聆聽一個半夢半醒的人,訴說他對一場夢境的記憶,如果太過躁進、打斷回憶中的人,可能反而永遠失去可以重訪的線索。
──〈我認得妳的樣子,未命名。〉
深海和月落後繁星照拂的隱蔽沙灘,是藏身之處。
這位歌者載歌載舞,為何無處可去?不僅如此,「破曉之時我便離去」,又為何需要提醒自己記得離開此地?
我想到有一任女友說她當過天亮前的幽靈,年輕時,曾在夜裡潛入某任女友家,天亮前離開,對方家長居然毫無查覺。我還記得自己如此驚訝,因為我從沒想過要隱藏關係,我總是直視對方的父母,不擺出試探的姿態、不用禮貌的疏離,爭取相處時間的延展,我用我最普通的態度,換取正常的錯覺,再讓錯覺成為習慣,最後習慣成自然;相較我的踢女友們,她們明明總是在日常生活中,對人際關係,操演著前述習慣成自然的手法,面對我的家人卻會「突然想起自己是踢」,小心翼翼觀察對方對於自己是「男性化女性」的反應,也會選擇用迴避來換取自由。在情感和日常生活焦慮自相矛盾的角力中,我經常失去某些認為需要完全隱藏身份才能自由生活的對象。不知道之前,還來的及,一旦知道,就來不及了……有時我也會想,她們是否被我一時誘惑,以為自己能夠完全變身成女同志,離開我之後,無法誠實的她們是不是永遠就被詛咒──躲入隱藏的沙灘中,才能面對過去的回憶,她們明明不願也不能嶄露全部的自己,卻被迫清楚知道關於自己的真相,從此,被留在只有孤身一人,知道自己是誰的地獄。
他遇上了誰?巫女?魔盒?忠犬及童稚?啊,看哪!他遇上了人魚。
他被海的歌聲蠶食、被風的味道蠱惑——他是我、他是我!」
──〈我認得妳的樣子,未命名。〉
從歌詞來看,曾經的打漁人遇上了人魚,之後,牠就失去了影和原本的人形。可是,又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嘗試模仿人魚的誘惑,像這樣,不由自主地模仿誘惑,是為什麼呢?也許是牠渴望有人對於這種模仿,給予鮮花和認同,又也許是牠暗自期待:也想嘗試人魚與「玩伴」的關係。可惜的是,牠沒有意識到。
牠沒有意識到,這些不為人知的儀式到底想召喚誰,非常重要──決定召喚,那是關於「跨越」的意識。但牠只是想唱歌、想跳舞,她的到來,對牠來說是奇蹟,是偶然,使牠必然無法拒絕,使牠允許她踏上沙灘。狂喜和慾望讓牠忘記,沙灘上每一步,跨越的是她,不是牠。牠只是觀看,牠只是在她的步伐中,感受那難以置信的遙遠。我想,看著她走路,牠甚至忘了跳舞。牠因為人魚,不再只是個打漁人。牠也因為「妳」,破壞了破曉就該走的原則,待到超過安全範圍的時間。但這些都是被動的、不得已的。牠的準備,不是跨越的準備。曾經的打漁人已經失去影子,如果牠成功召喚妳,妳就會成為他的影子。
──〈我認得妳的樣子,未命名。〉
然而,這是我關心的探問。這兩種情況下的「妳」,截然不同,而非只要妳來了,是前者或後者都無所謂。但可惜,這個「妳」的特殊性,並沒有被描述。因為,「我認得妳的樣子,但我不知道妳是什麼。」
其實,你如果真的知道我是什麼,又何必管我是什麼樣子?
我不要偶然,我不想成為影子,我要創造一個明目張膽,但卻無人能懂的世界。藏起一個字最好的地方,就是把它放進字典裡面。我們應該消失於人群,相忘於江湖,在最張揚的角落,說只有自己人才聽得懂的謎語。
──韋德‧戴維斯著;高偉豪譯《生命的尋路人:古老智慧對現代生命困境的回應》
透過電影,我知道自己是某種「跨物種戀情」控。最初有這樣的認識,來自童年時期的電影《剪刀手愛德華》──人世間先有一種設定好的門當戶對,針對外表、性別而起,而後,再逕行突破,締造出感人的反差。這是一種自相矛盾的同情,塑造、強化標準的同時,再予以不屑。人們在情境的引導之下,感覺自己應該去認同怪胎的一方,但回到現實人生,卻堅信自己是正常的多數,或者,努力成為正常的一員。
電影《剪刀手愛德華》中的女主角金,是一名典型的金髮美女,善良、勇敢,具有好奇心;而愛德華的形象,除了他的手是多把剪刀而非手指的先天限制,還包含他整體裝扮的歌德風,帶著頹廢和甲殼蟲的元素,在整個80年代的電影妝髮環繞之下,就像一個黑白默劇演員闖入聖誕節。所幸,劇組沒有設計讓愛德華刻意風流瀟灑、陰鬱俊美,有些電影為了合理化「美女與野獸」看對眼的可能性,總會把怪胎一方刻意修飾得「能夠被大家接受」,失去意義。
身為這個世界上具備人際資源的一方,金保護愛德華的方式,是適當的翻譯,並且帶他融入社區。但她也不是可以完全扭轉愛德華命運的女性,一旦融入社群為怪胎添得好處,很快就會招來原生男性嫉恨的強勢與暴力。這時,即使是電影中已有應對這種情況經驗的金,也只能在男配角做出超乎常理的不妥舉動時,才能加以喝止。但愛德華不是人類,所以觸發世人意識到愛德華正在遭到殘忍對待的門檻,變得極高。非人類如愛德華,必須持續表現良好,天真可愛,但實際上獲取的信任度很薄弱,一旦有縫隙,詮釋偏斜,愛德華立刻陷入孤立無援。
金用追憶的方式,說起這段故事的時候,已經是一位祖母。她如果選擇愛德華,將會無法過結婚生子的人類生活,必須一起離群索居,且愛德華是一具永生的賽伯格嵌合體,她卻是一位肉身人類。這些,都讓她最後選擇離開他,僅留個念想。
因為獲得這個預言,許多年來,我一直在心中思考如何做得更極端:我需要想出真實人生中,確切可行的辦法,建立彼此都能幸福的共同的生活──我拒絕讓「愛德華」成為「一段年輕時的美好回憶」。
如果我 露出了真身 可會被抱緊
驚破壞氣氛 誰都不知我 心底有多暗
如本性 是這麼低等 怎跟你相襯
情人如若很好奇 要有被我嚇怕的準備
試問誰可 潔白無比
如何承受這好奇 答案大概似剃刀鋒利
願赤裸相對時 能夠不傷你
──黃偉文詞;陳奕迅〈大開眼戒〉
後來許許多多的「跨物種戀情」電影,成為我的提醒,作為各種方案的筆記:人們需要一個空間,想像自己也有不為人知的陰影,如果可以讓人們自行帶入自己的特異,反而可以雋永的留存。然而,現實生活中的怪胎仍生活在暗處,怪胎的怪處不能明說,為了真正瞭解彼此,必須跨越前往一個完全未知的遠方。
為了正確的說出「我認得妳」,做多少準備才夠?
我一直想像屬於我的怪胎,她會為何怪。她定然是擁有異質的組成,然而,如果這種異質組成,仍被認為是美的、被大家所接受,那麼,她就會產生討好而扭曲的生存之道。又如果,她的組成不落在大家可以接受的美的範疇,那麼,她只能義無反顧的成為特異獨行的怪胎──我想像她應該回不了頭,真正的怪胎,不是只差臨門一腳,像非怪胎電影,例如《窈窕淑女》系列,打扮起來有驚人的反差,麻雀變鳳凰。如果只需要做出一些調整,就合乎「標準」,那幾乎就是主流了。為了和我的怪胎相遇,我必須要從零開始,打造沒有其他參考點,只有自己確知的幸福。
我曾經偶然因為日本文學,在作者不具名的〈性感的輪椅:戀輪椅癖與慕殘者的世界〉一文中,我讀到讓我印象深刻的一段話:
踢的魅力也許是,終其一生,徘徊在跨與不跨的糾結,最大的敵人是她自己。親愛的踢,妳究竟是想擺脫不屬於妳的身體,所以痛苦?還是因為想摹擬心中認為與妳所愛之人相配的身體?
No one is gonna take you away from me
I fell in love with a dead boy, oh, such a beautiful boy
I fell in love with a dead boy, oh, such a beautiful boy
Oh, such a beautiful boy
I ask him are you a boy or a girl?
Are you a boy or are you a girl?
No, you're boy or are you a girl?
--Antony and the Johnsons 〈 I Fell In Love With a Dead Boy〉
妳是不是,我都愛妳。然而,我錯在沒有停留在這裡等妳。
我愛妳,為了我們的幸福,保護妳的方式,首先不要引起其他人嫉妒。
天之驕子認為自己值得擁有一切好的。所以,愛上怪胎的第一步,就是不能引起覬覦,造成我所愛之人的危險。怪胎已經勉強抵抗世界,如何抵擋妳帶來的海嘯?除非,妳要她面對這種危險,好讓妳感到驕傲……直到如今才想到,如果對方不能在海嘯中屹立不搖,如何成為美麗而強大的怪物?為什麼我不曾想到,怪胎也可以是極度強大、令人恐懼的怪物?為何我從不相信,我也可以像《神鬼奇航》裡的深海閻王愛著海神女妖?
妳向我走來,氣氛變得易燃,於是文字被妳的腳步踩碎。是的,與妳相比什麼都是易碎的。
──〈我認得妳的樣子,未命名。〉
我採訪變裝皇后H的時候,聊起了我們的生存策略。
她可能是少數需要思考,變裝後的皇后究竟就是真實的自己,還是自己的其中一個部份,或者是表演者形塑的角色?身為一個表演者,她總是在自己內在挖掘出屬於角色的真實,才能夠投入地演出。我驚訝的問,你平常不是一位女性嗎?不是。只是一個漂亮的人。認同自己的男性身體。H不是女人而是男同性戀,儘管,他喜愛的基本上是異性戀男性。我觸動的想,我知道,你珍惜自己這部份的完整,決定放棄,被異性戀男不假思索喜愛的機會,等待一個更為困難的機遇。就像我爲了珍惜自己的完整,選擇不模仿好看的異性戀女性。差異在於,做一個「會被認同的女人」對我來說並不真實,反而是假的。我沒有在這之中找到真實的自己得以投入。
But in that moment you fulfilled me
--Antony and the Johnsons 〈 I Fell In Love With a Dead Boy〉
小時候,不像女人的我,在校園中跟「假踢」混為一談。這些女孩,也曾像喜歡女孩那樣扮演踢的舉止,共享踢人生中短暫的「光輝時期」,流連於青春期少女曖昧的友善。離開校園之後,這些摹擬失去實質上的群體,也就失去共同營造的那層意義,她們的樣貌和行動就隨之改變。她們之中,許多人不是真的同性戀;她們之中,有人甚至被訕笑──因為不是「漂亮的」女生,為了引起注意,才打扮成踢的模樣;她們之中,有人要過很多年,才能找到自己真正想成為的樣子。我也不是踢,同樣被誤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拒絕那些友善。有些直覺更透的人,感覺到我是真的,但是他們幫不了我,也愛不了我。我們有自己的路要走,被誤認為踢從來就不是我的美好回憶,拒絕成為女人,又拒絕被友善,直到如今,回溯一層又一層的折射,我才獲得一個機會,重新意識到,這種我排斥多年又被混跡其中的「假踢現象」,是多麼珍貴。正是因為她們無意識的發現,或者有意識的策略,指證了,曾經,身為一個「踢」,可以是一種驕傲、是一種有意義的選擇跟抵抗。更重要的是,她們比我更懂得那是屬於我們的自由──我們本來就可以是任何樣子。
那正是曾經,看見她們的時候,我得到的啟示。
我一直以為是我愛上怪胎,然而,當我終於照見鏡中的自己,才意識到,怪胎從來都是我自己。作為怪胎,我甚至沒有屬於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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