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在我心裡永遠有個特別的*位置,幾年過去,我以為放下了感情,剩下的*是友情。

──〈天亮了[1]

因為疫情升級,我想起,這是我這輩子第二次經歷這樣的時空。

第一次是2003年的SARS,那時我沒有危機意識,沒有被影響升學考試,也還不用承擔家計,世界衛生組織宣布全球疫情結束的幾個月,恍惚度過。只留下記憶中一首歌手們合唱的歌曲,紀念從小累積起來對演藝圈的印象。因為這個合唱行動,我模糊的意識到,在某些非常時期,人們會以之為主題,共同完成一些工作。這樣的時候,人們也會開始揣測未來的景況:將來,我們的時代,共同記得的會有哪些事?不過,人們同時也很健忘,多數的體悟,僅是依附酒精噴霧爬升的透明火焰,很快的就消散。

我在自主防疫不出門的租屋處清洗、曬乾餐具,一面想著,這是很有「身體感」的歷史事件。靜置自己,並且,世界也陪你一起靜置。但這個描述當然只是錯覺,時間並沒有真的靜止,一切都在繼續累積,只是你和其他人,必須分開體會。

原先就存在的時間感不一致被放大檢視。我也再度思考,每一次與我擁有共同經驗的族群,他們都是誰。「時代的重要印記」不一定等於「個人的重要印記」,只是,個人里程碑之外,與他人擁有共同經驗是我想要的。我著迷的是共同擁有的時間,而非一模一樣的感受;相反的,正因為每個人顯著的差異,匯聚的記憶才有機會更完整。

有時候,一段特別的經歷,來自當時周遭的人,而一段感情,是由兩個人為核心建構起來的特殊時空。只是,雙方不一定能夠使用同一段記憶,說一樣的故事。

我曾經與女友的朋友圈,非常緊密的往來,裡面也有她的前女友,她前女友的其他女友們,那時候我喜歡她們全部。有時候,我的朋友失戀,我們一起喝酒、煮火鍋,在海邊大哭,又有某些時刻,她的朋友被趕出家門,收留對方的時期,只有一個房間的我們,在一種半是情慾半是情緒的流動裡面,她意淫她的朋友,我意淫整個場景,然後我們大笑、跳舞,說破、再拋卻那些胡思亂想,又認真許下共同生活的承諾。

我知道妳對我的影響,所以我在理智仍存時盡力的遠離妳。

──〈天亮了

我經驗過曾以為只存在於理想,女同志公社般的共同生活,與朋友互相扶持,攙和又參與;也曾被質疑,意識邊界不夠乾淨純粹。我珍惜所有以同志為命題的相聚,只是,我們正在跨越未知,解答或許就在對方身上,也可能因為太過貼近,對方成為阻礙認知的防線──畢竟,我們那麼深受彼此引力的牽引。為了確認自己的主體性,我也曾離開,獨自去撿回生命中那些遺失的、無法被歸納的、溢出女同志生命史的碎片。

友誼真是不容易──我願得意的說,我對友誼考古的層次,遠超過對愛情的理解。完整的自己究竟長什麼樣子?孤獨冥思時妳感覺清晰,相信自己作的決定,或者感覺對性欲已然完全誠實,但只有各種人的相遇和處境才是最真實的考驗。

我第一個愛情的對象,同時也是我的好朋友,那是一個男孩。我們相遇很早。過了非常多年,反覆思考,我才終於有機會再度告訴他,我愛他,當時並沒有說謊──避不見面很多年後,我才知道我是女同志,越過彼此敏感的青春期、越過對不同對象的尊重、感情的羈絆,我曾害怕青春期的我們如果重啟對話,會影響對自我的判斷。我一度不夠堅強,不確定自己可否承受,他如果沒有長出相對於我,對同志瞭解和相近的價值觀,說出傷人的話;也曾一度設想,如果他長成玫瑰少年,我們需要跨越的幅度相當,是否就對彼此都公平?(但究竟對什麼公平?公平的「愛」嗎?)──無論如何,那並不是幻覺,中間的錯過,是因為我曾自私的認為,同志議題的牽絆對我來說更為重要,我僥倖屬於他的誠實可以遲到。

事實上,因為僥倖,我無法追溯如果在那條路上前進,可能「更好的」想像,和現在一起工作的同事、朋友印象不同,我並非完全是個想得周全、徹底的人。我知道有些事,是我偏執的選擇,花上一生的時間去想,僅僅一個細微的地方,一個細瑣的考量,就足以絆住我,使我反覆咀嚼,但是卻錯過事情的原貌,錯過當下的時間──彼此共同經驗的時間。

幸運的是,在這一點上,我沒有選擇靜置,而是把握那些年的時間,成為女同志。這件事推動我,並決定我與他人相處的姿態,因此,我沒有錯過,屬於我這一生可以參與的重要時空、可以駛進靈魂深處的重要朋友,我成為同樣不屬於想當然爾族群的一份子,和不認識的人們產生連結,也將那些議題不夠切身就可能會忽略的性別處境、人格特質,銘刻於心上。而又是多麼幸運,太遲之前,我仍有機會完成個人未了的心願,告訴他,世界上有個人曾經真心愛過他──跨越性的種族。我願這足夠為他消解當初的不可思議,以及後來與他人相遇可能產生的自我懷疑,甚至可能些微溢出個人的層面,默默把這份我親身體驗的「有關」,遞移到他身上。我最幸運的是,他的回應是,包含我選擇告訴他,這一切對他來說都有意義。

另一個我永難忘懷的愛人,是一個踢朋友。

我們的友誼始於我明白她最深切的愛──我需要知道踢的愛的樣貌。而她需要一個不會吃醋的對象,陪伴她爬梳這些刻骨銘心的重要歷史。

我們的友情危機曾經觸到一道不可犯的邊際線。後來,我們再也沒有提到,彷彿我想要假裝沒有這件事情,假裝忘記了,但其實我當然記得。

可能疲憊整天沒睡,加上喝酒後的種種影響,半夢半醒之間原始的慾望突破脆弱的理智線突進。

──〈天亮了

我記得那天我喝了啤酒,並不特別醉,但是就想告訴她,我作的一個夢。

原本在她世界的運作核心,她只需要女朋友,女朋友就是最好的朋友,享有共同的視野,她的觀點和生活,也是透過愛情生長出來。而我只是一個可以理解她的意外,在女朋友之外,多出一個朋友,分享族群的困惑和其他難以啟齒的欲望。我們的友誼非常奇怪,儘管她不是我第一個踢朋友,但是我們要好,不僅僅因為彼此是同志,也包含其他志趣相投,全面的理解帶來極端的快樂,也帶來極端的難受。我曾經因為她敷衍我,當場就開始痛哭,而看著我哭的她,竟然笑了。我甚至知道那是為什麼,因為她知道我痛苦,是因為我非常愛她。就像她的初戀會揍她,她卻感覺被愛,因為都是一種異樣的在乎。

有一年,親人驟逝、她與女友關係的破滅、得知初戀結婚的消息,打擊接二連三。對方在結婚之前約與她碰面,言談間卻否定了她珍藏多年,時時拿出來擦拭,閃閃發亮的每個回憶細節──我都知道,因為,我曾陪她反覆複習、珍藏──這兩段佔據她青春的愛,一個已經離去的,一個得不到的,在那個夏天,都結束了。她陷入低潮,對待我非常冷漠,專心耽溺在與前女友藕斷絲連的拉扯之中。

而我,卻在這時認識同樣也喜歡踢的婆朋友,建立前所未有的「婆語言系統」。不同於和踢友人說話,仰仗人類珍貴的好奇心,從世界最遙遠的兩端慢慢接近、理解彼此,我和婆朋友不需要這份小心翼翼,當我們憤怒或花癡、當我們鉅細靡遺描述對踢的愛,不需要考慮,會不會造成聆聽對象被評論的誤解、不可否認又無從辯駁的不舒適感,以及衍伸歧異的弦外之音。

於是,表面上,我和踢友人的距離遠了。

那個晚上,描述夢境時,我其實極度清醒。也許是我終於意識到,現在放棄,就可以不用努力了,毀棄一段關係、自我毀滅的快感,讓我告訴她──我夢到我們親密──不是朋友的親密,而是我們不是的那種。

她並不知道。我比她想像的更貪心。我想要她告訴我:「這不是我要的,因為對我來說我們已經擁有更好的東西──我們的友情。」一直以來,我對於她「最好朋友」寶座,無論是在私底下或檯面上,都是保留給她的前女友,現在,那個她不要了,我是不是終於可以承認,我是妳最好的朋友呢?妳現在願意告訴我那些,我本來就應該分擔的,妳在這一段感情中看見的問題了嗎?

可是她沒有。她太痛了。此外,她找到了憤怒的出口──原來女友會離開她,確實可以怪罪於我。對她來說,女友還是最重要的──即使是已經分手的。她永遠可以為了她們,不假思索說出傷我的話。而我,卻沒辦法給她異女朋友絕對不會愛上她的安全感,我的友情在性別的預設立場之下,幻化成充滿耐心的埋伏、成為她感情的隱憂。她告訴我,這就是,她討厭婆的原因,她很清楚知道自己絕對不會愛我,而我竟然做不到,我為什麼會對朋友說出這種話,怎麼這麼噁心呢?為什麼朋友關係不能純粹一點呢?為什麼……我不知道如何解釋:「Whoever finds This, I Love You」[2]。同時,我也說不出一勞永逸的話──我不能保證,我絕對不會愛上任何一個踢。我曾經認為,讓踢知道,世界上永遠會有一個婆愛她,是非常重要的。(就像聽過了「每當有一個小孩說『我不相信有小仙子』,就會有一個小仙子落地而死」,就會認為無時無刻保持信念,非常重要。)

“I don’t know you
But I want you
All the more for that
Words fall through me
And always fool me
And I can’t react
And games that never amount
To more than they’re meant
Will play themselves out……”

--Glen Hansard & Marketa Irglova,Falling Slowly

如果妳們去過更遠的地方,關係結束,剩下的感覺不至於剛好是友情──友情本身如同潮汐,無法以人為之力維繫在原地。我已經知道,真正好朋友相處的極樂,想抵達那種情感,不需要先經歷愛情的洗禮。但是我放棄了。我放棄與可以觸發這種情感的對象,分享我複雜的愛,選擇保持安全、避免誤會、降解到「純潔」的範圍。從此,我們的相處,總在避免踩中對方的地雷,像赤腳在燒紅的炭火上跳舞;一段無用的矯枉過正之後,她告訴我,除非她主動告知,我不要擅自判斷可以接近的時機。就這樣,命運之神,竟然也好心地安排我們暫時不相遇。

背過身來,我開始思索,她遭遇到的情況,對我而言意義一樣嗎?我過去的踢女友們從不會懷疑我跟她的友情。但如果我們一直要好,不同女友會接受我有這麼要好、這麼重要的踢朋友嗎?這一題有答案:多年後,她給了我一次和好的機會。

讓妳去其他地方睡,不要跟我同一張床,但妳最後還是自己選擇過來。
當妳躺下後我承認我是開心又焦慮的,不知道是否有機會再抱著妳,又告訴自己,有毒不要碰。

──〈天亮了

她說她失戀了,跟一個新的我完全不認識的對象。熟悉的是,對方是不能出櫃的女子,這次她被異女劈腿收場。我知道的時候,事情剛剛告一段落,才得知分離的這幾年,我們其實移居到同一個城市生活──我返鄉,而她是為了配合(新的)前女友的工作──但我總在女同志圈打混,而她專注於兩人世界,我們當然沒有連絡。她現在傷心了,所以有空聚聚。

她和我當時的女友相見甚歡,大家快快樂樂、吃吃喝喝。幾次之後,我卻終於還是像恐怖片中,原先態度友好,卻急轉直下露出真面目的變態,我請她解釋這段分開的幾年,有沒有再想過我們為什麼會停下來,她記不記得──當然不記得──是什麼讓我停止和她交流。

其實,我從經驗知道不可以這樣做。沒有人可以承受這種質問。妳按下暫停,思考多年,但對於對方來說,早已恍若隔世。但是我告訴自己,她值得。她當然值得,但是她一如其他人,無法給我針對問題的答覆:「……我盡力了。但如果大家覺得不好,那就不需要碰面。」

她可能不記得,是她設下限制讓我保持距離,但她更不解重新相聚的邀請,又何錯之有?她沒有錯,只是我愛她,而她盡力了。她不知道,這次輪到她說:「所謂時間的壓迫感,是我們太多的愛」[3]。我想她會記得那個夜晚我跨越我的邊際線,因為,對她來說,那是破壞關係的開端──那也是最後一次,我坦承我的困惑。即使再抵達那裡,已經知道與對方討論、彼此說服,並不是我要的結果,關於一個人對我的影響、我受到的觸動、意義的探索,我必須自己做出決定。

又過了更多年,我發現自己在噩夢中,會夢見和已經確定分手,再也不會重燃的對象親密,而我多麼不舒服。我才瞭解,我夢見的,是我的恐懼──不應該期待由她告訴我,而是我應該告訴她,即使那是好夢的誘惑,我也不想用我們的現實來換。

我非常愛她,只是,愛也無用。

我後不後悔?如果當作只是夢,醒來等於沒有發生過,非常容易──她給我的選擇就像這樣。我非常後悔,但是我能做的,是和她曾經最愛的初戀完全不同的選項,或者也可能是一樣的選項──我們不適合繼續做朋友,就不要惦記,不要僥倖──我們一定會重蹈覆轍,總有一天,我又要失去她,所以,我選擇讓故事暫停在這裡,美好的和遺憾的,一切都已經跨越,一切都已經發生。

[1] 原文「妳在我心裡永遠有個特別*得位置,幾年過去,我以為放下了感情,剩下*得是友情。」中,「得」應為訛誤,故於引文中以不妨礙原意修正為「的」。

[2] 此處引用的「Whoever Finds This, I Love You」來自一首英文老歌,原唱為Mac Davis,台灣女歌手齊豫也曾翻唱過。這句與下面引用的歌詞是不同作品,但它們都提到一種先射箭再畫靶的愛。有時描繪的是愛,有時描繪的是對象,當我們的感情滿溢,總會想幫那支箭找到一個名字,但是不一定會成功。有時,終其一生,人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對象是誰,但那支箭,卻一直插在心上。

[3] 節自羅智成〈我們未來的酒坊的廣告辭〉最後一句。這首詩透過多個角色的辯證,最後,得出關於等待一個結果,永劫回歸、暫時的安慰與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