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琳恩(下)

隔日上午,四月難得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刺進來,我撮著一頭亂髮起身進入淋浴間,用忽熱忽冷的蓮蓬頭沖去昨夜,水潺潺流向馬桶底座邊緣,漫漫圍繞了一圈。我在水流下耽溺於昨夜的影像記憶跟對話,才又驚覺水早已漫出幾公分高的淋浴間檔版,流到了衣櫃底下。

我所住的小屋叫做spacebox,是用貨櫃改造的個人套房,從外頭看起來就像疊在一起的一個個巨大昆蟲箱,房仲業者提供每人一樣的傢俱內裝,而每個箱子裡都是不同的人生百態。

入口側邊是簡易廚房,非常簡陋的廁所兼淋浴間在廚房隔板背面,房間靠窗一側架高了木板,木板上的鐵床架四隻腳已不知去向,床墊直擺在架上。

這裡說不上舒適,洗澡洗久了會淹水,跳電時要站到椅子上按洗澡間上方的保險開關,暖氣總是過熱無法調整,或是在十二月寒冬中罷工。

但我對這小套房一見鍾情,至少剛來前幾個月期間,當淹水跳電寂寞都還不是問題的時候。就算是陋室也是只屬於我的陋室,聽不到他人打呼磨牙,聽不到爭吵,聽不到政治,聽不到不甘我事,安靜時甚至聽得到變壓器的高頻。

我想絕對自由的聲音就是極致的沈默無聲跟變電箱的高頻吧。

然而,水沖不掉內心躁動,我不甘心。

 

雖說是在文化差異的誤會下暈船了琳恩,暫時也無法將放出去的感情收回,但至少至少可以找得到兔子吧?這是一個這麼小又無傷大雅的願望。

離開了昆蟲箱宿舍,在校園裡漫無目的的行走,拜訪每一片綠意,春日的校園清新,讓我無地自容,失意的人見不得全世界好,甚至不允許自己短暫的快樂。

走到校園的南邊往鹿特丹的路上,此處有很多人家,擁有自己的草原跟馬。在一片不顯眼的舊牆上,幾個有點褪色,並不是特別端正的粉紅色文字吸引了我的目光。「It’s okay to be gay.」看起來有點淡淡的憂傷,我總以為在荷蘭這樣的句子會是多餘的。但也許是觀者憂傷所以看什麼都投射憂傷吧。

就這樣邊想著心事邊在校園裡遊蕩,接近放棄的時候,夕陽已屆西下,我已不再牽掛兔子的事⋯⋯找到或沒找到也不是很重要,就只是無意外的讓人失望罷了,as expected。

「說不定漢娜只是在開玩笑,而我又把玩笑當真了。」

討厭認真的自己。

 

想著想著不自覺又走回昨晚經過的琳恩家附近的一個被水道圍繞的小草原。恍惚中花叢邊有一些小小的棕色物體在跳動,我的嘴角自動上揚。

這些兔子很多都看起來才出生,小小的,非常的警戒,總保持一個手機相機zoom in到最底還不到小指頭大小的距離。我拍了一張模糊不清的照片給作為今日冒險的見證。

春意盎然,不再過度正面的令人厭惡,呼吸著帶有草香跟溽氣的春日空氣,閉上眼感受臉上舒適的餘陽,才真正與周遭的景色連結。

雖是晚了,但永遠不遲,我幼稚的對自己的認真感到驕傲。

 

正當沈醉於春光之時,草原跨水道的彼岸有一位中年男子正在用金屬探測器在沙地上搜尋著什麼,我恍然的觀察他的舉動,陷入一種魔幻又詩意的時刻。

草地上跳躍的小兔子們、夕陽、使用金屬探測器的男子、儀器金屬底版跟沙地摩擦的聲音、與他在沙地上的陰影,多像那種看完之後,會讓自己覺得是電影麻瓜,要去搜尋心得找導演隱喻的藝術電影,然而宇宙導演從不有意影射什麼,都是人心。

當我從這想法中抽離,眼睛重新聚焦,我看到彼岸有個女生也正觀察著使用金屬探測器的男人,我們同時將目光從男人轉向對方,是琳恩。

我們走向對方,二十公尺,十公尺,五公尺,一公尺,黃昏,她的髮絲飛揚。

「嗨,你怎麼會這麼巧在這裡?」

「我在找兔子。」

「蛤?!為什麼要找兔子?」

「因為漢娜跟我說學校裡有兔子,我不相信,找了一個下午。那你怎麼會在這裡?」

琳恩不置可否,我大概被歸類為怪人了。

「我剛走路送女友去車站,走回來的時候被這個用金屬探測器的人吸引住目光,不知道他在找什麼,然後就看到對面的你。」

我立刻被女友兩個字拉回現實,這一切都是太奇怪的巧合了。
就算宇宙導演沒意思,因為看到他女友不開心,去找兔子之後,遇到送完女友的琳恩,這種劇情真的很難是巧合吧?

「我也是被他吸引住了,實在太超現實,然後,我看到了你。」

我深深的望入琳恩的眼睛。

連續一整天的醞釀跟心情轉折之後,遇到她,讓我湧上了一個情緒,我想告解。

「琳恩,我想跟妳說對不起,我聽妳朋友說了你延畢的原因,是因為閱讀障礙,應該很辛苦吧?我之前不應該追問妳還在讀大學的原因。」講完之後空氣凝結了幾秒,無語。

琳恩沒有說什麼,只是看著我,若無其事的,撥了撥我被風吹亂的瀏海,這個微小的動作,輕如鴻毛,卻是一個很深的和解,我接受了她有女友的事實,也接受了我們之間的進展就只到這裡。

從此之後,這變成我們之間的默契,在某些派對或見面場合,琳恩還是會粗魯的弄亂Echo的瀏海,如果她再更醉,也許她會調皮的倒一杯水在舞池地板上,搞得旁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而我們相視而笑。

 

這是前進不了的沒有未來的無可救藥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