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分手後我一直都沒有心情工作,所以我拿了好幾天假期,順道清減累積的年假。星期二天氣不錯,我跟程永去登獅子山,又開始我們的「盧馬電影系列」。

我們約在黃大仙,一起去麥當勞吃早餐,吃過早餐就步行到天馬苑那邊,往獅子山郊野公園去。

「獅子山好像太陡峭,下次還是去萬宜水庫好了。」他還未開始登山,就已經想放棄。
「要把Serene也叫來嗎?」
「Serene有點好。」
「喜歡她嗎?」
「唔……還好。」
「對於你對新朋友出櫃,我是蠻驚訝的,說的時候很自在。」
「不知為何,覺得沒什麼所謂,所以就說了。也可能是她的氣場吧。」
「她就是有那能耐,所以我中學時喜歡她。」

我停一停,猶疑要不要告訴他,我雖然出了櫃,也不介意對人說中學時發生的事,可是我們確比同學多、比喜歡複雜、比糾纏還難懂,我們之間亦太多難以啟齒的糾結,又或是,要把年少時的傻勁複述一次實在尷尬。我好像從未詳細言說過我們的關係,自白從來不是我的強項,而線性的敘述無法釐清當中的愛恨糾纏,又或許,人與人的關係只能一直進行,無法輕易地畫一條線就認定事情。但我想告訴他,或許每段關係都得透過言說來終結,而似乎終於是時候了。

程永沒說話,或許他沒興趣聽。

「講啦!你還有上山落山的時間。」他擦一擦額上的汗珠。
「好,Serene,她是直的,但套用一個朋友的說法,她理論上是直的,實際上是雙性戀的。」
「嘩。」
「我們的瓜葛太多,糾纏太久,由中學到大學,差不多十年時間。我們是中學同學,中二時同班,是班上最好的朋友,每天一起吃午餐,放學又一起買零食聊天,那時好瘋狂的,每天都由放學聊到六時多才回家。中三時她轉讀了同區的女校,不久就說喜歡我,但我拒絕。」
「為何?」
「自小訓練出來的恐同情緒嘛!」我續道:「在女校,喜歡同性很普遍,所以給了她這個概念,然後意識到她喜歡我。我那時還說她只是受人影響,哈哈。」

當時我否定了她的情感,也沒有審視自己的感情和質疑自己的異性戀身份。我從小就是乖孩子,很怕犯規,別人的青春期反叛又憤世,但我沒有,頂多是跟朋友聊天聊得太晚,媽媽從來不用擔心我的操行,亦因如此,我很壓抑,無法對鍾愛的人和事表達愛意。對與錯是最重要的,因為這決定我乖與不乖。

「之後我們就沒有再提起這件事。然而兩個暑假後,我不知怎的,發現自己已經喜歡了她好幾年了。我沒有意識到是哪種的喜歡,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說兩個女性間可以是愛情,那種親密都只被說成是女性的情誼,只不過是好朋友的親暱,同性之間的愛慾都被絕對地否認。我們還年少,沒有受性別教育的洗體,還是把那種價值照單全收;但又因為我分不出那情感,只知道我喜歡Serene,那時還四處跟人說我很喜歡她,哈哈,想來就覺得輕鬆自如,後來才知道,原來當時所有同學都在我背後說我是彎的,他們比我還早知道呢!」

「那也算是互相喜歡。」

「我當時也是這樣想,因為她說過喜歡我嘛!於是我告白啦,給拒絕啦,但又沒有特別難過,可能這個回覆是預計之中的,我也從來沒認為她會接受。她拒絕我的原因是:如果她是攣的,別人會怎看她?她不能不理別人的眼光,對她來說,身邊的人就是壓力,是一種不可能衝破的壓力,就算她喜歡我,也不可以,她就是這麼說的。」

「我雖然給她拒絕,但我還是在她身邊做她的好朋友,或許是等待機會也不定。中五會考後她就去美國讀高中,她也常常打電話給我,我當時覺得,都拒絕我了,為何還跟我這麼親近,給我假希望呢?但現在更明白,當時她一個人去美國,其實非常需要有一個可以什麼都說的朋友。」我越說越喘氣,又因為有幾個老人家經過,我不好意思繼續。待他們越過我們,我又繼續說:「幾個月過去,她總算有一堆熟朋友,其中一個是女同志,至少當時是女同志,跟她倒算熟絡。然後一天,那同學不開心,因為在香港的女朋友要跟她分手。Serene去安慰她,結果她們親吻起來,你說這是哪門子的爛劇情爛原因!她還跟我說當時是想著她喜歡的男生,我不管她在想誰,我只知她跟女生親吻。我很傷心,也不明所意,明明她說不可以跟女生拍拖,因為怕別人的目光,幾個月過後竟然卻能親一個女生,更是濕吻。」

「唉。」
「現在就知道,這是lesbian problem,哈哈哈!」
「那所以她那時發現她是雙性戀的嗎?」
「不是,我們的故事還未了斷,要繼續聽嗎?」
「要。」
「但我要休息一下,現在上氣唔接下氣。」

我們倚在一塊大石上,喝幾口水。獅子山很陡峭,攀升很快,我還一直講話,像快要缺氧一樣。好幾對老年人越過我們,總是一副「年輕人,體力那麼差」的樣子看我們,我和程永互看一眼,又再起行。

於是我又回到我跟Serene的糾纏中:「往後的日子我們繼續是好朋友,但已經有堵無形的牆在我們之間,我心底裏無法再相信她,無法再相信欺騙過我的人。她拍拖,但我已經不再在意,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在意,但有一天,突然她的事顯得無關痛癢,那應該是放下了她。」

放下這回事,就是有一天你發現那個人的生命不再跟你接軌,無痛,也不著痕跡。明明知道,但現在卻覺得好遙遠,像孩子急不及待長大一樣。

「你跟Serene的故事就像獅子山山頂,有排都未到。」

「然後在我入大學那年,爸爸剛在塘福買了個單位,說我們可以隨時去玩,我就跟Serene在大嶼山玩了三日兩夜,去天壇大佛、大澳、梅窩,又過一些悠閒的時間。第一個晚上,我們又促膝長談,就像以前無數個拿著電話筒渡過的夜,但你知道嗎,有些感覺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有些時刻可以重複,可以覺得熟悉,但永遠不會一樣。然後我說起入大學,去迎新營,玩遊戲時我親了一個女生,那可是我的初吻,是個無關痛癢的人,但我毫不介意。」

「是那個社會遊戲嗎?」程永問。
「對啊,你那年也有這遊戲?」
「對,但我沒有親任何人。」
「也沒有人想親你,哈哈。」
「你第一次是親誰?」
「一個摺友,哈哈。」我補充:「但第一次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我也不認為第一次值得我重視,那些『第一次留給最愛的人』都不過是父權社會限制女性婚前性活動的論述,我讀性別研究的,不相信這一套。」

「第一次真的沒有很重要。」

「然後我都記不起是什麼原因,她就親了我一下,我說:『這是我第二次親吻。』她就再親我,『第三次。』然後我們就親起來……然後就撫摸起來……天啊,好尷尬。」

「還好吧,我OK啊!」
我看看周圍,確定人不太多才繼續說下去。

「好吧……然後她問:『要繼續下去嗎?這可是不能回頭的舉動。』我想了想,把手搭到她身上,她就轉過來親我,我當時想的是:死就死啦!其實當晚都只是撫摸。」

但那是頭一次跟人濕吻、讓人撫摸身體和撫摸另一個身體,我覺得很新鮮,我發現我喜歡女人的身體,柔軟、嫩滑、溫柔細緻,我喜歡,我喜歡,我不能否認自己的情慾;而她,也不能,她終於放開自己,至少這刻,她承認自己對同性的慾望;至少,她也無處可逃。

「從前我常常不理解別人是如何親起來的,於我來說,是想像不到的事,朋友總是說:『我們聊天,就慢慢親起來了。』在這之前我還是不了解當中的細節如何,但原來真的是談談天就會親起來,有很多事雖然想像不到,但發生的時候,跟其他人無異,我們都不過是重複著很多人做過的事。」

「之後,我看著窗外的樹影,想起自己跟女性的性經驗,覺得自己終於能確認自己的身份,不用再猜疑自己是攣還是直的,這是性啟蒙啊!我的性別、性身份、慾望對象都能確認了!我做什麼,就是什麼人了!The formation of identity!我高興,這是我的人生轉捩點,我不再是那個唔知自己攣定直的我了!至少我可以跟人說:『我想我是雙性戀的吧,我跟女人睡過,也喜歡男人。』」

「這麼說來,你很像很重視第一次呀!」

「我好像很重視我的第一次,但不,這個第一次並不在於事情的本身,而在於事情所意指涉的事,況且我不是把第一次留給什麼人,如果是其他女人,意義還是一樣的。」我續道:「第二晚我們重複著晚上的活動,但當太陽升起,我們都絕口不提,其實大家都不知怎樣面對。這件事發生了,我們要在一起嗎?她是女同志嗎?她要跟男友說嗎?太多問題不好處理,結果我們選擇不說,事情發生了,但不代表什麼,總之是這樣,就是這樣,因為這問題,也不好面對;我可沒所謂,但她,其實未必能接受這樣的自己。」

「也是的。」

「但我反而覺得我比她幸福,她只能在沒有人看見的黑夜,釋放她對同性的點點慾望,這不能見光的關係,都只能在假期和黑暗中進行。我覺得不需要討論或處理什麼,我知道她的意向,她不能做什麼去承認自己和跟自己坦白,所以沒必要迫她面對,因為我不再愛她,我不再要求她給我什麼承諾,我開心過,她嘗試過,也就夠了,那麼,就當沒有發生過什麼,她繼續她的人生,我走我的道路,這樣對誰都好。」

我們終於快到獅子頭了,由於只有一條路上山頂,我們要等下山的人先下,我們才可上。那條路很陡峭,我手腳並用,幾乎是爬上去的。不消五分鐘,我們已在山頂鳥瞰九龍,密密麻麻的,感覺非常擠擁。我們沒有說話,在這個當風位各自吹風各自看風景,是被一直居住的地方震撼到吧。我往右看,見到獅子頭那邊的垂直岩石上有個人在游繩而下,光是看都捏一把汗。這個城市總是有一些人在做一些無人知曉的事情,而彼此的連結,大概也只有這個城市。

風很大,我細瞇著眼,想到自己,想到Serene,想到她的內化恐同情緒一直纏繞她,直到現在她仍沒有擺脫,而她的拒絕,亦成為了我投入性別研究領域的動力。我都只不過因為要面對自身問題,才關注某些議題。Serene因為外界壓力的原因,而放棄一個她喜歡的人,否定同性的慾望,雖然她現在過得好,但是我心裡還是替她感到可惜,一個人不能誠實的面對自己是很悲哀的一件事,連自己的身份都否定,不能忠於自己所愛,永遠有一個不能見光的面向,總覺得自己有一部份是不好的,連自己都不能全然接受自己,其實很可悲。大概每個人的人生都要有些遺憾,大概這樣,才有故事。

然後我想起Hayley,Serene讓我想起壓抑自己慾望的Hayley,生命中出現的人,總是離不開某幾個類型,然後不斷重複與積累,是一個又一個的永恆復再。她們同樣把自己的一面遺忘,置之不理。如果Serene是誘因,Hayley就是挑戰我底線的人。我讀性別研究,總帶點使命感,能讓一個人面對自己,接受自己的性向,會帶給我滿足感,是做對了事。但我每每想到丁丁因為別人拋棄我,都無法釋懷,是我鼓勵丁丁去跟Hayley聊天,是我從沒反對她們單獨外出,然後Hayley能面對自己的慾望,向丁丁表白,但我自己呢?我一生中在意的事情沒有很多,但我在意的卻永遠不合我意,命運總是一次又一次的要我明白沒有必然的愛,總是要我學會放開我喜愛的人和事,美好是幸運,失去才是常態,只要得意忘形,我就必跌個頭崩額裂,我在意,就必須裝作不在意,欺騙命運,讓它以為我不著緊,就不會拿走我僅有的。這樣多累。

「程永,我累了。」
「我也是。真的不能停下來,我也想到了他。」
「嗯。」

然後我們並排相依而坐,以手臂相連,在這風大的山頭,互相取一些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