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生日派對

話說琳恩的生日邀約我是一直放在心上的,就算她女友會在場,就算其它共同認識少少的朋友沒有人要去琳恩的生日,還是擋不了我如貓的好奇心。因為看過琳恩在酒吧裡點過一次奶酒,所以特地在她生日派對幾天前,去市中心買了一瓶貝里斯,我對不起我的父母,花了他們的辛苦錢,買了酒給沒要跟我交往的人。

她的家在校園南邊,從同在校園的我家走路不到十分鐘分鐘,然而我費了半小時才找到她的家門,期間還打給馬蒂爾德問路。當我按了門鈴,滿心期待,想像著她會是以怎樣的笑容開門迎接我的時候,美夢在開門的那瞬間結束。

琳恩一開門,小小的單人套房裡滿滿的荷蘭人嘰嘰喳喳,彷彿來到台灣菜市場,也只有這種時刻才會覺得台灣荷蘭文化無國界。來荷蘭前都會想像每個人又美又酷,品味絕佳,講很有人文素養的話(哪來想像?),殊不知來了之後才發現,一切都是我腦補,根本就是鄉村國!
有一堆很開心的荷蘭人當然不是什麼壞事,但是對於不會說荷語的人來說就是無比尷尬的場合,因為通常代表有很大的機會沒有人會跟你講英文,而且一般荷蘭人在喝醉之後同理心會從兩分變成零分,或是負分,再也藏不住政治不正確的行為跟言論。喝醉的荷蘭人常會唱一首歌,歌名是bier en tieten(啤酒與胸部),副歌也是重複這句話,是我在荷蘭入境隨「俗」學的第一首歌。這根本是在物化女性嘛!但有時候又覺得有種很鄉土又低俗的文化有種似曾相似的親切感,想想台灣南部辦桌請鋼管女郎的物化女性大會也差不多是這樣。有時候覺得自己在荷蘭待久了有點面目可憎,想站在世界中心呼喊幹嘛花大錢來這裡學設計。

 

話說琳恩打開門看到我時,看起來有點微微的驚訝,她可能根本不覺得我會出現,但還是很高興的收下了奶酒。她招呼我吃了一些炸肉丸春捲之類的荷蘭炸物。接著遙指向家人一一介紹。

 

第一位被點到濃妝金髮擠奶豹紋裝的年輕女生是琳恩的妹妹,長相跟氣質跟琳恩完全不像。琳恩的打扮風格就跟學校裡大部分的理工男女差不多,就像玩網路遊戲沒有花台幣買裝備那種default T-shirt 牛仔褲的風格,也沒有不好看,但就是你平常不會注意到他們穿了什麼,就算每天穿同一套衣服可能也不一定會被發現。但當琳恩指向一樣豹紋風連身裙的中年婦女的時候,我就理解了,妹妹就是年輕版的媽媽,輕鬆結案。

「哇,你跟他們很不像耶!」我說。

「大家都這麼說。」琳恩聳聳肩回。

「那你女朋友是哪位呢?」 我還是白目好奇的問了。

琳恩可能有點心虛,沒有像之前一樣用指的,只是用眼神示意女友的方向。女友比琳恩偏女性化,看起來算有氣質,戴著眼鏡,深棕色頭髮,一百八十幾公分,身材豐滿。(當然我也只是好奇觀察觀察,在心裡批評比較了一番,安慰一下自己,當然再怎麼白目也不可能白目到去跟她女友講話。

「嘿YO,你女友上禮拜喝醉之後跟說我想摸她哪裡都可以哦~還教了我很不得了的荷蘭文,你想聽嗎?」我在心裡想像著跟琳恩女友的可能對話。

介紹完家人跟女友後我們大概聊了五分鐘,她就又開始英文爆走,一臉尷尬,琳恩一緊張起又雙手抓住我的肩膀,將我平移到沙發床上坐著,接著又無厘頭的平移了另一個女生朋友過來我旁邊,不負責任的說。「You girls can make friends. She can chat with you in English.」

這位朋友並沒有因為被琳恩很不自然的方式強迫跟我聊天而感到尷尬,大概是熟人所以已習慣她的白目了。這個女生應該是印尼裔荷蘭人,深色捲髮及棕色的膚色,帶著眼鏡,雖然說荷蘭有很多不同種族,主要移民有土耳其人印尼人,但學校裡的本地生還是大多數白人,印尼裔本地生在幾百人的我系上同年的只有一個。

她很自然地開始話題,問我如何認識琳恩,我簡單回答在同志派對上跟在Outsite認識到琳恩,很快句點了這回合。接著使出沒話題時必備的反問聊天大法,問這位朋友是怎麼認識琳恩的經過。她說她們原本是大學同學,但她現在已經在唸碩士了,而琳恩還要一陣子才能把學士讀完。大概是我一臉疑惑,她補充說,琳恩有閱讀障礙,所以她讀書比一般人要花多更多時間畢業,而且她很不喜歡跟人講這件事。(這位朋友大概是很好的朋友,然後我大概也是很好的朋友,竟然把這件事寫出來了,大概會被揍死或是絕交。)

我邊聽腦中立刻倒轉回當天琳恩與我的聊天內容。當天我聽到她年紀,問她是讀碩士還是學士的時候,她呆了一下,然後非常快到切換為暴走調情模式,也許就是因為我問了她不想回答的問題。然後我也因為這樣的臆測結論,後悔不已,像我這樣沒頭沒腦地亂問,難免會問到對方難以啟齒的事,所以可能我也不能怪她害我暈船吧。

除了懊悔之外,我還對荷蘭這個國家多了一分佩服,有閱讀障礙的學生可以有辦法去最好的大學之一上課,還可以用自己適合的速度去完成課業,在台灣可能很難得到公家機關這樣的支持。有閱讀障礙的學生應該很早就被台灣的升學主義自然淘汰,而且因為沒有配套諮商,可能還不一定有被診斷,可能就這樣一輩子覺得自己不是讀書的料,默默的放棄了。

也許是話題有點沈重私人,洩漏了琳恩超級宇宙世界無敵大秘密的朋友很機靈地轉移了話題,使出了沒話題聊天法最爛的一題,問我喜不喜歡荷蘭。我其實沒什麼特別強烈的感覺,只是隨意抱怨了荷蘭沒有美食,路上沒有什麼野生動物跟昆蟲,只有會對人糞便攻擊的烏鴉跟鴿子。

這時候坐在旁邊地板上的女生,漢娜,揚起了細細的眉毛,跟有點神秘的微笑,加入了我們的話題。

「你知道嗎?學校裡路上有兔子。」

「怎麼可能,我來幾個月了,從來沒在校園裡看過兔子,你的名字是艾莉絲嗎?該不會只有你看的到一隻兔子跑過去?」

「你不相信的話就去找找看呀。」

「我會。」

漢娜是Outsite當時的會長,清瘦,淺棕色頭髮綁著俐落馬尾,五官精緻,細緻的鼻子旁櫬著非常巧妙散落的幾個淡色雀斑,顯得皮膚更白,秀氣的眉宇中帶有一種沒有性別的英氣。我其實已經見過漢娜幾次,但從來沒對話過,她看起來冷冰冰,總是保持距離,看起來對人世間所有事情都覺得無趣,不是容易親近的類型。

漢娜問我想念台灣的什麼人事物,我回答說中文書。

「哦,非常有趣,我以為亞洲人不閱讀的,因為你們沒有聖經。」

漢娜的回答讓我不知道要回答什麼。腦袋裡所有的好感都變成梵谷麥田畫作裡的黑色烏鴉呀呀叫著飛過去。是不是歐洲人都以為亞洲是第三世界,怎麼可能一個幾千年古老的民族沒有自己的文學跟文化呢?

「呃……我們有很多當代文學或是小說,我自己本身也喜歡一些很老的中國文學,例如紅樓夢,他是一本兩百多年前的小說,描寫女性的方式很深刻。」

「哦,挺有趣的。那你們是不是信仰孔夫子呢?」

恩……孔子說紫色是淫蕩的顏色。《史記·孔子世家》一書中說:「 紇(叔梁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於是生出了倡導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的孔子。孔子之所以當年這麼受歡迎是因為他的學說很適合被君王用來控制人民。孔子對他老婆挑三揀四有夠煩還離婚。設定了三從四德的規範讓女生以為自己應該要很無聊才符合禮數,害我比較難找到有趣的女友(?)。孔夫子翻成英文Confucius,是有沒有聽起來這麼confuse的哲學家呀?要我信仰他應該是很難很難哦。

「孔夫子不是一個宗教,他是一個哲學家,台灣人主要信的是佛教跟道教。不過我自己是沒有宗教信仰的。」我笑笑地回答,內心的各種小劇場用英文解釋有點太難。

「那你喜歡哲學嗎?」

「我對哲學沒什麼研究,但是我很喜歡一些科學裡很哲學的論述,像是熱力學裡有個定律說宇宙裡的亂度是持續增加的,不覺得很浪漫嗎?」

邊說思緒邊飄回五年前新竹的夏天,在開著冷氣的教室裡,跟一群男生上熱力學,講完宇宙亂度一直增加之後,台上上了年紀的老教授一直在講pump,但他的發音神似胖虎,整個教室裡沒有任何我有興趣的生物。

胖虎胖虎,我漂離了教室,看見廣大的宇宙裡漂散著幾何碎形,最小最小的微粒們碰撞反應,反應鍊無限延伸消失在遠端,地球上春夏秋冬,生命誕生死亡,演化出新的品種,這大概是我跟神最接近的時刻,胖虎胖虎。

「有學過熱力學,但不記得有這一段了,啊我去廁所一下。」完全對不起來的話題,導致被句點了。

至少這次有學到一個社交技巧,當不想要跟同一個人繼續話題的時候,去上個廁所完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加入另一群人,開啟新的話題。

結束了一段鬼打牆的對話,想想這晚跟琳恩說到話的機會應該是微乎其微了,心裡的懊悔就默默吞下,向大家道別回家。

我心煩意亂,刻意繞了遠路,一直在校園裡各個草地,賭氣式的找尋兔子的蹤跡。
回到家衣服也沒換,就躺在床上,眼框有點濕,說不出來是因為琳恩,因為找不到兔子。
這是一種本質性的寂寞。

這裡沒有人可以對話,我收訊不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