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死。

死亡。

兀立於高層辦公大樓的二十三樓,她一邊透過大面玻璃落地窗俯瞰城市霓虹爍閃,一邊反覆在心裡玩味著這個詞語。

多麼悅耳的詞語,輕柔似微風低語,柔軟如夢境絨毯。

她並非對死亡懷抱著什麼特別的憧憬,但對生存卻也沒什麼執著。還活在人世之時,她會盡可能地努力活著,但若有天生存的苦痛超越了得以忍受的範圍,或許她便會毫無猶豫地選擇死亡吧。

這樣的生死觀在這世上是否少見,她不得而知。或許大家只是嘴上不說而已,其實心裡的想法都大同小異。

例如她現在俯瞰的這片風景,穿梭其中如蟻群般忙碌來去的人們,有多少人是即將面臨死亡的?或許有人會從高樓樓頂縱身躍下,有人會在電車疾駛而過的瞬間跳入軌道,又或許有人為了慶祝結婚紀念日,正在前往某處高級餐廳的路上遭遇車禍。在她看來,所謂「活著」不過是一種偶然所造成的結果罷了。

※ ※ ※

「人類早點滅亡就好了。」

她突然想起昨天她不小心說出口的這句話。說日文時就是這樣,有時候管不住嘴,心裡所想的還來不及過濾,便衝口而出了。

那時他們在公司餐廳裡,早她兩年進公司的岡部前輩正滔滔不絕地談論著經濟的話題。岡部畢業於東大,身材高瘦,一張臉戴著眼鏡看起來活像隻眼鏡猴,但是腦筋轉得極快,對數字與計算的敏感程度也是部門內同事公認的。他說,日本現在負債已超過GDP兩倍以上,不久的將來日幣肯定會史無前例地大貶值,所以最好看準時機早點把資產都換成美金才好。同桌的員工無一不認真地聽他開講,她卻只是漫不經心地發著呆。理論上,這種關於未來的現實話題對年僅二十七歲的她來說應該是密切相關的,但她心裡卻總覺得事不關己,彷彿有一道雖然眼不可見,卻永遠無法跨越的高牆橫阻在她的前方似的。十年、二十年
後的世界,在她聽來彷彿是百年千年般的遙遠未來,她總覺得,在那世界裡自己理所當然地將不復存在。

岡部口若懸河地繼續說道,國家這種東西為了避免滅亡,緊急時就連國民也會輕易犧牲的,想想戰爭時發生過什麼事就知道了,國家的負債肯定是要從國民身上搾取來還的,日本這個國家窮雖然窮,有錢人卻多得很哪。就在那個時候。

「在那之前人類早點滅亡就好了呢。」

話甫說出口,她便察覺了自己的失態。岡部只是斜看了她一眼,說了聲「是啊」就沒再搭話。幸好這時午餐時間剛好結束,她鬆了一口氣。

這句話聽來幼稚至極,某種程度上卻是她的真心話。她內心某處總是想著,能將一切事物導向平等,同時治癒所有傷痛的,除了死亡再無其它。

──在其他人看來,這樣的想法大概屬於少數派吧。至少,和她同時期進公司的同事在談起未來時,便彷彿死亡的陰影永遠攫抓不到她一般。

※ ※ ※

兩年半前的新進員工培訓時,有場談人生規劃的講座。所謂人生規劃,內容不外乎你想過什麼樣的人生,為了實現又必須做些什麼準備之類的。演講中語帶威脅地提到疾病與意外的可能性(所謂「風險」),然後再自然也不過地推銷起了保險(所謂「風險管理」)。

保險。若「死亡」是這世上最悅耳的詞語,「保險」大概就是最俗氣下流的了,這種利用人類對不可知未來的恐懼來賺錢的生意呀,且為了能賺到錢,還會刻意排除那些真的需要保險的人,怎麼想都覺得不上道。

然而這樣想的似乎也只有她了。坐在她右側的由佳興致勃勃地問道,呐,妳想買哪個方案?大學剛畢業的由佳談起未來,說她想在三十歲前結婚,想要兩個小孩,還想要買獨棟的房子。由佳專心地讀著培訓講座發下的理財講義,開朗笑著的側臉令她想起盛開的向日葵。但未來這東西對她而言虛無縹緲,如肥皂泡般隨時可能啪地一聲消失無蹤。肥皂泡在尚未消失之時會在日光照耀下散發七彩光芒,會溯著重力向上飛昇,但一旦消失便是完滿的破滅,不留意點痕跡。

「我不打算買保險喔。」她若無其事地如此答道。

「咦?真的?」由佳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如此回應,但也沒再多說什麼。

其實就算想買也沒得買。演講裡介紹的保險是公司福利制度的一環,雖然保險費便宜,卻有嚴格的購買限制,像她這樣曾上過精神科,又定期在吃抗憂鬱症藥物的人,是沒辦法買這保險的。當然,為了避免被問東問西,她知道自己絕對不能說實話。

由佳接著問了坐在她左邊的繪梨香:「繪梨香妳呢?妳對哪個方案有興趣?」

繪梨香靦腆地笑著回答:「我想我大概沒辦法買吧,看我的腳……不過這還得問過我的主治醫生才知道就是了。」

「對喔……抱歉。」由佳面帶尷尬地道了歉。

繪梨香在大學一年級時出了場車禍,從那之後就略跛著一隻腳。她知道這麼想很不應該,但當她每看到跛著一隻腳走路的繪梨香的身影,便覺得那身影實在令人心痛又惹人憐惜,也因此對繪梨香懷抱著一種類似同病相憐的親近感。她一面對自己因這樣的理由懷有親近感而感到些許愧疚,一面與繪梨香維持著良好友誼。

繪梨香不擅長在人前說話。培訓結束後兩人分發到同一個大部門,自我介紹時繪梨香口吃了好幾次,最後勉強以「請大家多多指教」作結。而她則開口便是:

「我是非常興高采烈(Cho Norinori)的趙紀惠(Cho Norie),來自台灣。啊不過別搞錯了,我超討厭珍珠奶茶和鳳梨酥的。」

一段簡短的自我介紹引得大家笑聲不斷。當然,沒講的事多著,包括身為女同志,包括「災難」,包括憂鬱症,包括自己其實是以近乎逃亡的心情來到日本的,也包括Norie這日式名字其實是自己取的。

剛認識時還察覺不太出來,但相處時間久了,她便漸漸注意到繪梨香有著她堅強的一面。有回在公司電梯裡,一起搭電梯的不認識的大叔竟神經大條地指著繪梨香的腳搭話道:「妳真辛苦。」而繪梨香只是羞怯地笑著說道:「不會,很多人都比我還辛苦得多。」

就算繪梨香這話只是隨口應對,對於繪梨香能如此自然地說出這話,她仍感到些許不可思議。每想起繪梨香這彷彿接受了自身傷痛的話語,她就會想道,那麼無法承受的傷痛又該如何是好?世上存在著許多無法克服的痛楚,若企圖將這種無法克服的傷口不露痕跡地藏起,難道就構成一種不誠實嗎?

望著以夜空為背景映在玻璃落地窗中的另一個自己,她如此輕聲問道。漂浮在虛空中的另一個自己也無聲地開闔著雙唇。她伸出手碰觸玻璃牆,另一個自己便同樣伸出手來與她的手掌交疊。玻璃的冷涼觸感透過手掌沁入體內,夜空中漂浮的雲朵在群集的商業大樓亮晃晃燈光照映下,看起來像混濁的灰色煙塊。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於是玻璃起霧,霧氣覆蓋住玻璃另一端自己的臉。

※本文為2019/1/30出版之新書《獨舞》試閱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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