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男生還是女生?」
時光回推到2012年,實習生身分的我,降落在屏東北大武山山腳的一個小部落。作為在部落街道裡走路一個陌生新面孔,許多孩子環繞著我,問著各式各樣問題,從哪裡來?要待多久?為什麼來?是大學生嗎?
「你是男生還是女生?」一個孩子問我,其他孩子紛紛仰頭,等著我的答案。當時我的狀態是這樣子的:我的自我認同介於踢和跨之間,我不認同自己是女生,也不希望被認為是女生,如果身分證有「中性」欄可以選,會是我的第一選項,「男」次之,但我並不安於被識別為女性;我並未進行變性醫療,但外觀足夠男性化,只要不開口,在外面會直接被以先生稱呼,至少進女廁會多看兩眼,被阿桑說「先生你走錯了」……
「你是男生還是女生?」當孩子開口,我的腦中跑出上面種種,一個句子講不清的狀態,一腳跨出卻又還沒跨過的我,要怎麼跟這個生活經驗和話語都與我迥異的部落孩子回答這一題呢?
「男生。」這是我第一個回答,簡潔俐落,只取結論。
「騙人!你嘟嘟那麼大!」嘟嘟是排灣語的胸部,小朋友靠在我的肚子上,仰頭看著我,手沿著我的肚子往上,拍拍我的胸部,露出狡黠的笑容。
「你是男生,為什麼有嘟嘟?」「你嘟嘟很大~!你嘟嘟很大!」環繞在旁邊孩子紛紛扯大嗓門,可以講的句子那麼多,只有這句被挑出來,定格、放大。
一口血差點沒吐出來。
跨們,是你的話,你會怎麼回答這一題?
身為一個該死的胸部剛好很大的性別不安者,這種問題簡直尷尬到不能再尷尬。大學混性別圈,滿口LGBT、多元性別多元認同,滿滿同溫層的我,在距離380公里外的山腳下,第一次覺得自己很脆弱、不知道怎麼開口。
在我的都市脈絡的生長經驗中,去除同溫層的妖魔鬼怪們,我們會有禮貌的距離:我看到你,我心裡有這個疑問,但我不會輕易問出來,因為這個問題不禮貌。『禮貌的距離』讓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可以規避一些壓力,我們被別人認錯時,對方最多就是講一句『對不起,我認錯了』,不會有很多細節的追問。但在部落緊密的人際關係網絡中,對有些話或認知的距離感不同,這些疑問會變得很近身。
後來有段時間選擇迴避,假裝沒聽到,或者捏他們的臉,叫他們不要講了,或是換其他話題,但不知道是什麼奇妙的網羅,孩子們總是會想把話題繞回來。「妳到底是男生還是女生?」「你嘟嘟很大、妳是女生吧?」「xxx說你是男生,你是嗎?」「身分證拿出來,我要看你的身分證」。
在許多日子之後我慢慢理解,剛來部落的外地人,或多或少都會經歷屬於自己的洗禮,洗禮的樣子千奇百怪,但就是初來乍到的第一道門檻。徘迴在那個門檻之外,我們有些詞彙會來的很快,多半是形容詞,「沒禮貌」、「沒大沒小」、「原住民就這樣」;隨著相處的日子變多,這些形容詞會變成動詞,我們開始有能力與這些生活中短兵相接的大小互動相處,開始有能力理解。
在一個新學期的課堂上,我選擇正面回擊:「大家一直很愛問我是男生還是女生?」小朋友少見的專注目光迎了過來,當中有包含很愛問這些問題的孩子,也有沒問過的,但他們此時都在專心聆聽,我想就算是沒有問過這些問題的孩子,心裡應該也有對這件事好奇過。
「我出生的性別是女生,我的身體現在也是女生的樣子,比方像嘟嘟。但我認為自己是男生,我希望自己是男生,未來有一天我也有可能變成男生。我的身分證上的性別欄現在是女生,未來也有可能變成男生。」
「像部落裡,也有很像女生的男生對不對?你們當中有些男生也想要當女生對不對?如果可以選性別,我們可能都有不同的期待,想要成為其他性別。」
我腦袋中揣摩著到底要怎麼講,一邊怨恨自己性別網紅看太少,沒甚麼賺人熱淚的文章可以分享。想來想去,最終還是只能回到部落脈絡內跟孩子們講:「在部落對長輩要有稱謂,不能只叫名字,所以叫我也要有稱謂,不能只叫名字。我不希望你們叫我姐姐,如果你們願意叫我哥哥我會很高興,這是我想要的;但如果你們覺得不想接受叫我哥哥,那就叫我老師。」
「所以你到底是男生還是女生啦?」我話音一落,一個男孩搖頭晃腦的問,見怪不怪,每次宣布事情時都有不知道在哪個星球,剛講完就重問的孩子。又或者代表著我講的不夠清楚,要再找機會再來一次。
「是聽不懂嗎?Vaung說他是男生!」另一個熱愛社區課後照顧,和我默契很好的孩子大聲回嘴,「生」的尾音還激動到破音。「Vaung說她是甚麼,他就是甚麼啦!叫他哥哥或叫他老師!」孩子自動幫我畫了重點。
從那時開始,我覺得自己重新站在一個有力量的位置上,這個位置需要我不斷的去說我到底是男生還是女生,為什麼我們這樣的人答這題就是不能簡單地丟「女生」「男生」兩個字,總是必須講得那麼長、那麼複雜。我在漣漪中,也成為丟出石頭創造漣漪的人。
在無數日子之後,我聽到了更多不一樣的話:「希望Vaung可以交到男朋友,或女朋友」伊娜(排灣語女性長輩)在我的生日上如此許願;「青年會所女生不能進來,但你例外」青年會長看著建築中的搭包,轉向我,認真的看著我說;我也發現部落的性別觀其實既流動又有生命力,不只是男向女或是女向男的跨,而有著更複雜、妖嬈的層次。
「你到底是男生還是女生?」在無數日子以後,我依然會被這樣問,孩子們不厭其煩地一問再問,小的孩子長大以後,也加入了對這個問題好奇的行列,在不同階段裡,我發展出不同的回答方式。
遂以為文,希望記錄這些日子裡,在北大武山山腳下發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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