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第一個行程是陪女朋去買胸罩。

我到的時候,她已經在試衣間,走進去,就看到她半裸露的身體,被一件新的內衣托覆著。

胸罩真是一件奇怪的事物,它阻擋在我們和愛人的身體之間,它現身意味要被褪去,意味妳的踢女友比某一些踢更接受自己的身體,但它又意味所謂身體的接受,是女人被教導怎麼分開身體的每個部件,發明各式各樣的區域,使用不同的方法分別處理它們。

女友說起乳房,她看著它們成長,也經歷過運動內衣、散置以消弭其存在感的過程,直到,有天看著自己的裸體,想到將來它們可能被欣賞,那天起就換胸罩了。我看著她的身體說,我知道,我欣賞,然後輕輕滑過它們。

當我說我知道,我知道的是,對某些踢來說,穿胸罩是對之前所有努力的否定。所有發育前努力呈現的姿態,身體使用的感覺,通通要重新調整。也有人越過這件事,但是把它們當成額外的小動物照顧。所以,我欣賞的是妳接受它們,融化它們於一身的姿態,我知道妳有一個完整的、踢的,被妳接受的身體。

想起陪第二任前女友去買束胸。

店員幫忙穿脫的過程,所以我一起去幫忙。這就是傳說中的到最後也不脫下來的兩件之首啊,幸會幸會。她說為了穿襯衫的線條,就買了,我沒說什麼。

回去之後,我好奇的借來試穿。現在只記得我的身體死命掙扎,欲穿牆而出。身體在拒絕,它拒絕它被拒絕。

昨晚的第二個行程,看電影。藍是最溫暖的顏色。看之前,櫃台要我們的身分證,這是一部限制級電影。電影結束,我們的心情都很不好。

最後一班捷運,空蕩蕩的只有我們。
誰都不說話。我突然發了一堆唇齒音,敷無殺唄空扶惜…她說,妳說什麼啦,聽不懂。我說,我在假裝說法文。聽不懂。她又說。然後我就靜了下來。我們又不說話了。十六分鐘 。車還沒來。還沒來。然後,她說,我想起一個回憶。

「頂樓的嗎?」
「嗯,頂樓的。」
「海盜船!嗯,遊樂場怎麼了。」

「是在電扶梯上,我忘了我是上樓還下樓,總之我眼神和電扶梯對面方向的一個女生對上,然後就移不開了。我的意思是,我和她都沒有移開。」

「那是個什麼樣子的女孩呢。」
「我已經忘了她長什麼樣子。她穿著愛河女中的制服。可能是妳的學姐吧?」

「哦?那時候妳幾歲啊?」
「我忘了,大概二十出吧……」

「哇……她到底長怎樣?」
「……我真的忘了,我只記得那個感覺,還有她對我笑。」
「喔……」
「那感覺讓我覺得,好像必須做點什麼。讓事情發生。但是又什麼也不想做。不需要做什麼,我第一次和陌生人有這樣的感應,但我們卻只是那樣相看。什麼也沒做。那個氛圍太特殊了,我旁邊的朋友、她旁邊的朋友都安靜下來,沒有任何人阻止我們。然後,電扶梯就帶我到另一個樓層。」

她說的事情讓我感到搖晃,我記得。大統百貨公司失火,高雄捷運的建設黑暗期,三多商圈掘起,大立百貨孤立無援、力求轉型,中央公園開始發光,愛河也發光。到底是哪一年呢,我開始算,女朋友的年齡和我的年齡差,她二十歲初的時候,不正是我讀高中的時候嗎?

當時一起去的朋友如今已經失去聯絡,所以無從考核、無法比對。

不過,當時學校裡會去逛大立尹勢丹的人不多,我自己是少數少數會散步到大立百貨的人,因為我哪裡都去。大部份時候,我僅僅是經過它面對馬路每一季的櫥窗佈置,被裡面吹出的冷氣襲擊。

可能因為這樣,今天下午,我們說起就去了大立尹勢丹,直奔記憶中的頂樓遊樂場。

坐好,繫上安全帶。有啟動的聲音。很快又消失。管理員說,不好意思妳們坐一下,可能要重開電源。我們就坐著。先看見旁邊的建築,然後遠方的山,鼓山和半屏山,它們好近,是人類小小的,才覺得遠吧,然後,天空,雲動得好快,雲又更遠、更大,所以更快吧 。恍惚看雲,然後她突然說:「昨天看電影的時候,我才想起來一件事。」

「她的頭髮是藍色的。」

我知道是我。因為,那時候髮禁才剛解除。全校,只有我一個人,染了一頭藍髮。
我知道是我。因為我想起來了。

「我也在大立百貨的電扶梯上凝視過一個人。」
海盜船啟動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心臟漏拍……那個深深深深,長達五秒的凝視。當時的那個眼神,當時我望著的那人,她就是我眼前的妳嗎?那個手扶梯上的我,沒有經過現在的種種,我知道我看著她,卻也不記得她的臉面,但她就是那樣的,對那時的我來說,平衡,她沒有任何的刺眼的地方,她的樣子是一個融洽的存在,回想起來我甚至不會想到要轉述那是一個踢,我完全忘記,大部份時間對踢過分在意、甚至有些害怕的我,也曾經擁有過和一個踢之間的,世界和平。

我記得下了扶梯,我往前邁幾步,心這時才突突的跳,我有點不能呼吸,我往她的反方向,我的正前方凝視,想在一片虛空中再現剛才發生的事,但她的樣子卻已經開始模糊,我想折返,去確定些什麼,樣子像掉了錢包那樣,往相反方向走出兩步,但是猶豫不決。

結果我沒有回去尋那個人,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回頭,是否對剛剛發生的事有一樣的震動。 而竟然就是妳!是眼前這個我以為是因為已經釐清自己成長的來龍去脈,否定某些又肯定 了另一些,然後才能相遇的妳。

會不會如果當初相遇的是我和另一個人,妳和另一個女孩,我們頂替了對方的重逢。如果 那次相遇不是為我們設計。我遇見的不是妳,妳的也不是我,我們還會是現在的這一組嗎?

十年來,不斷和其他人相遇,慢慢成為現在的樣子,練習看向一個踢,在一個經過的眼神裡投遞各種訊息,並且快速判斷對方,從對向投來的眼神確認自己成為一個婆的進度。當然也曾想過,到底為什麼需這麼多判斷、分析、感想。那真的是我嗎?

很多穿梭種種限度的人,說欲望的不設限是自由,我卻非分不可。其實這些僅是我成為我的必須。這些分析判斷的所有小細節磕磕絆絆,最終,縱使在所謂量度的精確度已經去到超乎想像的層次,但在感情面前,人力還是徒勞無功。一樁歸一樁。

當一個人愛欲另一個,不表示她自己就是什麼,那是我們接觸世界、審視自己之後,我們是什麼,是選擇的結果,是一個進行中的過程,是一趟自我完成。沒有人能夠告訴一個拉子,她應該怎麼愛。但是她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告訴大家,她怎麼愛。

拉子們是所有「理所當然的愛」的另一端,我們有各式各樣的形狀,我們的存在質疑愛的樣式,我們確認彼此、確認自己,我們是群體,我們也僅僅是我們自己。

是這些複雜性促成了,相愛相遇的偶然,相知相惜的困難,但我沒有想到,順著這些篩子竟能滑向相逢的必然。我又遇見了妳。

我們走下那座命運的電扶梯。這一次兩個人在同一邊、握彼此的手,走出去的時候,一輛載滿愛河女中學生的公車停紅綠燈,映出我們、她們交錯的光影,然後向前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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