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女友去看汽車。銷售大哥幫她算了又算,控制一個月負擔的貸款和頭期應有的數字。他看了看我們,然後說,其實兩個人一起付,目前這數字在一般人很能接受的範圍啊。可是女友說,沒有,這車是我自己要買的,打算一個人付,而且除了貸款,自己養車的錢也得算的寬裕。

第二天要出發去蚵寮漁村小搖滾之前,女友和玖先來畫室集合。隔著玻璃門,看她們在騎樓抽菸,像是在討論這事。不過女友已經想過要再緩,半年至一年。

在此之前,我們考慮著是不是要搬出家裡,另外同居,如果出去了,房子是要租?還是要買呢?如果把這些都考慮進去,那麼,車子??其實更煩惱的是,要怎麼「抓住」那個時間點呢?那個對父母說,「我們要買房子了」或「我們打算一起搬出去住」的時間和狀態。 而且要怎麼說的讓他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如:「我們要結婚了」。多麼明確的訊息。

出櫃十年來,我來到了要再往一潭靜水投出漣漪的時間點。

彷彿是因為沒有明確的語言可以使用,這段過程的醞釀是我從未有過的曖昧。我有點驚訝地發現自己完全,幾乎完全忘記當初出櫃的細節,而將時間點再更往前推,我甚至也忘了怎麼會想到在網路上查詢「同性戀」。也許那是因為國中的時後被老師叫去辦公室,第一次聽到它,只懂它字面上的意思,將它埋在心中,然後終於有天需要對自己輸入一組密碼的時候,我突然知道,這就是密碼。

我想,大部分的踢也許每天都過著類似出櫃的生活。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不言而喻,也可能有些踢索性就保持不言而喻。然而,身為一個婆,必須像置入性行銷,勇於宣布才算數,我必須主動提出:「我是同性戀」才構成出櫃程序。即使如此,它亦不是一勞永逸的事情,每隔一段時間,我必須重複補充、提醒容易遺忘的眾人關於同性戀、我是同性戀的訊息,或者是,每隔幾年,對家人要再次重申自己「單身,但依然是同性戀」、「我又有女朋友了」。

出櫃是無止盡的軟體更新,我不斷2.0、3.0、4.0的進行下去,進出每一個新的社交圈、展開每一個新的年度。

因為我出櫃得早,於是陪伴每一任前女友經歷出櫃與不出櫃的課題。

比如中秋節是家族聚在一起的節日,第一次我攜帶某一任前女朋友前往。其實在我心裡,這件事技術上也屬於軟體更新的一環。媽媽先一步代我對大家宣佈這個消息,於是我得以觀察到眾人深呼吸,等著她從門後面出現。「哦?」「啊……」即使已經有所準備,大家 還是掩不住驚訝。然後我才知道,他們的確已經準備我會帶一個「女孩子」回來。但她們沒有料到是「這樣的」女孩子。

那一瞬間,微微動搖他們對於我一直說的「我是同性戀」是什麼意思,而我也沒有料到這件事。那時候的我,還真的沒有想過喜歡踢是讓別人感到困惑的一種選擇。「如果妳喜歡女生那麼為什麼會喜歡踢呢?」,不過,由於從我帶回家的對象看起來,踢是個女子這還是很明朗的。所以,吃過一輪烤物之後,家人選擇對她丟出這個問題:「欸…妳為什麼要打扮的像個男生呀?」而我則看著她不確定自己是被攻擊,或是只是一個僅管態度友善但還是難以招架的問題。

我還不知道她的答案會是什麼,但是我反問我自己一個相反的問題。是啊,為什麼呢?為 什麼我從不想過要打扮得像個男生?(儘管我似乎也不像是曾想過要好好打扮得像個女生 。)男生對我來說並沒有任何可以成為的地方。

事實上,踢,也沒有我可以成為的地方呀。有時候感到踢好奇怪啊,她們為什麼會是她們是的那個樣子呢?而為什麼沒想過這個問題的我從來喜歡的這麼理所當然呢?早先,我的確懷疑過我自己。那時候的我一直看著踢,總是不自覺想看著她們,我所懷疑的是,會不會我其實是「想要成為」她們呢?居然花了我很多時間才想通,至少,她們並不是為了成為彼此才成為一個踢的。

追根究柢,我不像踢那麼喜歡「女生」。應該說,我幾乎經常覺得我不喜歡女生。甚至因為對「女生」太過不喜歡導致我沒有太多機會意識到我其實喜歡女生。

這輩子第一次使我明白什麼是喜歡的那個女生,她讓我知道,我喜歡女生。但她只讓我明白我喜歡些什麼,卻還不足以使我明白,這件事在之前之所以沒有發生,是因為我只對特定的女生有感覺。除了喜歡的原因,她們還必須「沒有」我不喜歡的那些東西。有什麼和沒有什麼。像是一種特殊濾鏡。只有配備有這種濾鏡才看得到自己指出的那種東西。

這也讓我想起,陪伴阿山的那段時光。阿山是踢。那時候的她總是處於傷心和憤怒的狀態 。每一天她出現,問我說,要不要出去走走。我說好。我們出去散步。然而,遇見的每一個風景,都讓她傷心難過。她會說:「妳看那個男生」,我看了,她說:「為什麼男生走路的樣子、穿著褲子的身體、這一切,都這麼好。」

我不懂她的意思。我把握每一次,她要我看的事物,但是我從來不懂。

其實把她介紹給我認識的朋友同時也要我不要理會她,因為朋友覺得阿山永遠處於勸不聽的狀況。在感情方面,阿山並沒有走出她的初戀的陰影,那讓她討厭自己做不到許多事、 成為不了某種人的自己,也討厭渴慕女孩的自己。這些幾乎主宰了她看見的一切。

阿山曾經送我一個手鍊。我忘不了那只手鍊。因為那手鍊實在太man了,而阿山說:「我一看到它就覺得非常適合妳。」我也記得有一天我穿了裙子,她倒是用我沒聽過的快樂口氣 說了一句話:「妳今天看起來,……好娘呀。」我很想要和阿山戴上同一副濾鏡,我就可以真正看到她看到的世界,也許那樣,我就能真正的安慰到她。可是始終沒有,直到我明白,我永遠也戴不上她的。

當我們對於走路可以抵達的範圍都逛膩了以後,阿山開始說,我們騎車出去晃晃吧。只有我有機車,所以,我載她到處繞繞。

有一天,她說,換她騎騎看吧。那天的她氣氛怪怪的。每天跟她相處,我知道她時好時壞 ,那天就是壞。

但是她一如既往不說破自己,我也沒說破她,我在機車後座,任她一徑的往前騎。起初她只是無意識地往越來越陌生的路段偏離,然而,在她的背後我感覺到她漸漸地、漸漸地失控,她失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速度,機車穿越馬路,那是一個紅燈,綠燈方向有一台汽車 ,已經出發到近於馬路中央的位置,可是她沒有遲疑,彷彿沒有看見,繼續毫不減速繼續前進,機車超過停車線,很快也超過了停車線之後的斑馬線,用馳赴的速度往那台車前進 。如果她確實沒有看見,我卻看見了。可是我有一個直覺,她是故意的。我知道,但還是沒有阻止她。我猶豫著,我想要她自己想起阻止自己。我估測剎車、後座、手的距離。我還在猶豫。她沒有停。

來不及了。

比想像中來的輕微的撞擊,車主後來沒有跟我們計較。在最後、最後那一秒已經來不及的緊急剎車,我不小心本能的抱住她。其實每次聽她說話,我都想好好的抱住她,在一個無聲的擁抱裡,想跟她表達很多事,想告訴她她是好的。但是,我也知道即使如此,她也不會明白那是一種安慰。就像我看不見她看見的,她也將聽不懂我。那也許反而對無法了解她的我才是安慰,是我放棄、對於我的無能為力的一種告別。

然而,並不等到我對她告別。從某一天開始,阿山就不再出現。

 

從音樂祭旁的防波提上,捲著有些微濕漉的褲管離開,風吹涼我們的小腿,女朋友說,其實她會想要買車最重要的考量,是想安全的帶著她自己和我去每個地方。

我們笑著討論,如果有一天真的買了汽車。我們就不能像現在這樣,機車雙載,我從後頭抱住妳,或偶爾是妳從後頭抱著我,因為安全帽,我必須身體傾斜、側頭逆著風對妳說話 ,紅燈的時候倒數秒數、握著妳放下的左手。那時,我們會在一台車子裡面兩邊平行的座 位,我偶然伸出手去摸妳,妳會直直盯視前方說:「危險」,說的時候微微皺起眉頭,隨 即又擔心剛才真情流露的小小責備是不是讓我不高興,所以補一句:「危險嘛,等下再讓妳牽好不好?」

而妳並不知道,會這樣責備我的妳,給了我什麼樣的溫柔。

說著說著,騎到加油站,我說我要上個洗手間。走出來的時候,女朋友看著附設洗車中心的那邊,看起來像是對剛洗好、被工讀生擦得閃閃發亮的車子發呆,也像是在沉思。我看著她的樣子、她的背影和側臉,她站的樣子,她停放在揹帶上的手。那是她自己永遠看不到的,被我一再珍藏的畫面。我很高興。我現在可以告訴妳,妳很好。而且妳也覺得妳好 ,也覺得我好。我和妳,我們雖然戴的是兩副不一樣的濾鏡,可是它們讓我和妳的世界合而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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