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兩條路匯聚之處,是人們可以交換資訊、停留歇息的地方。有時候就算不是特別想去幹嘛,但走在路上,經過轉角,和坐在街角店面裡的人互相對望,打招呼,有時候坐進去點個飲料、聊聊天。

在部落的日子,也有一個對我而言至為重要的街角。

Vaung

排灣族以前住在山上,排灣族自稱「kacalisian」,就是由「calisi」斜坡的字源演變而來,「kacalisian」即是斜坡上的人。以前部落家屋是環繞著山坡的斜度,上方家屋的廣場,接著下方家屋的屋頂,一行一行、比鄰而居。

在日治時代和國民政府時代,部落陸續從山裡被遷移到平地,部落也從順著斜坡建立家屋,變成由一條條馬路切開的方正格局。對我所認識的的部落長輩而言,每片土地都有名字,他們以土地、方位做羅盤;但年輕一代因為成長的環境已然不同,也多是用街角、商店來做定位了。[註一]

街角,兩條路匯聚之處,是人們可以交換資訊、停留歇息的地方。有時候就算不是特別想去幹嘛,但走在路上,經過轉角,和坐在街角店面裡的人互相對望,打招呼,有時候坐進去點個飲料、聊聊天。

大學時讀過泰利的街角,描寫美國非裔族群的聚落生態,街角的店是支持日常生活物件購買的商家,是社會福利(如領食物券)的輸送口,也是社交的場合,泰利和其他男人們在街角聊天、等待工作機會。

在部落的日子,也有一個對我而言至為重要的街角。

街角的店是部落常見的飲食小店,賣手搖飲料,也有肉燥飯、鍋燒泡麵、厚片土司等,飲料吧台外側有一格架子,賣各式各樣的古早味小糖果(有一種吃了嘴巴會變紅紅的,部落小朋友很愛),店面牆上,掛著古今中外的電影海報,「刺青」電影海報貼在極顯眼的位置,吧台旁擺了兩張木桌和長椅。重點!老闆長得非、常、帥。

我對這裡的第一印象其實不好,第一次來到這家街角的店,我說「我要點鍋燒泡麵」,老闆沒回話,過了好幾秒,我又重講一次「老闆,我要鍋燒泡麵」,老闆背對著我,以很不耐煩的口氣說:「好啦!有聽到啦!沒看到我在忙嗎?」當下心情只可以震驚形容,怎麼有做生意的人對客人這麼沒禮貌!?

部落妹妹聽到我抱怨,哈哈大笑說,老闆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她沒有惡意,不要想太多。

我的氣沒有持續太久,因為老闆長得實在太帥了(誤),身為一個愛看帥踢勝過美女的帥踢花癡,老闆的氣場很好地激發了我的M屬性。來老闆的店、被老闆念,變成我紓壓釋放粉紅泡泡的重要時光。老闆的直白一如往常,但隨著我們越發熟識,我也有能力接招了。

老闆有許多收藏的DVD,沒課的下午,你總可以看到國小孩子們在街角擠成一團看恐怖電影,大家遮著眼,隨著電影情節此起彼落的驚叫,大一點的孩子也會來「喝下午茶」,一杯奶茶配一個花生厚片吐司,就可以聊很久的天。有次帶課後活動,和部落孩子談起部落的商店,街角的店一定是孩子們的首選,他們都有一套口袋菜單和DVD片單。在部落,有許多孩子的家長要到晚上才回家,這樣一個有大人照看、孩子又可以彼此聚集、共度時光的街角很重要。

2019年公投前夕,許多部落因為教會系統早已深深植入,發動著反對同性成家公投的口號,那段時間是難熬的日子,那些平時深深照顧你的伊娜(排灣族女性長輩稱呼)們四處發放著反同婚小卡,而我在許多工作身分的交織中怯懦,街角的店還是庇護所嗎?我走到街角,發現桌子上也壓著愛家公投和反同婚小卡,我沒反應過來,老闆的聲音從吧檯傳過來:「你不必跟我說什麼喔,我知道你們是支持同性婚姻的,我反同婚,同性戀會下地獄。」

同婚公投結果揭曉,我看著部落開出的9:1壓倒性反對票,感到一陣暈眩,好像你一下子都不能確定身邊的人究竟是誰、是怎麼看待你的了。我好一陣子都不想在部落走動,當然也沒去街角,但老闆好像甚麼事情都沒發生似的,還是定時密我要不要拿店裡多的紅茶。

1129公投後,由原住民青年為主組成的多元性別團體colorful wi原住民多元性別聯合陣線,緊接著在同年12月舉辦第一屆的Adju音樂節[註二],邀請部落多元性別/性傾向的人們展現自己、為自己發聲。對於在公投中受到挫折的我們而言,是一個好重要的取暖場合。

我拿了好幾張Adju音樂節的海報,而街角的店因為有眾多人流,一向是我會貼海報的一個點,這次,我試探的問:「老闆,這是支持性少數的Adju音樂節,可以一起幫忙宣傳嗎?」

老闆說:「貼啊!」,一邊拿過去,貼在吧檯牆上顯眼的位置。

「我可以拍照放在臉書宣傳嗎?」我進一步問

「拍好看一點喔!」老闆直接站在鏡頭前,擺出酷酷的臉。

我自始至終沒有跟老闆問過,這短短兩個禮拜的公投前後,那個說同性戀會下地獄的她,以及支持Adju音樂節的她,差別是甚麼?或者,她對公投的感受是甚麼?我自己給自己找的答案是:老闆和部落大部分族人一樣是很虔誠的基督徒,但也有著深厚的生命經驗,公投中「反對」「支持」的二元分法,以及反對同婚的表達被綁架上對信仰的順服,把我們推到某個必須選邊站的極端,部落的伊娜會祝福我交女朋友,但也會發放反公投小卡,而她是誰呢?她的溫柔和她的虔誠都是她一體的內裡,然而,又是誰在操縱我們必須選擇我們的立場,表達我們的順服?

街角熱鬧一日往日,部落孩子拿著母語劇本一個字一個字的問老闆發音,老闆也一個字一個字耐心的教著;看著店裡播放的阿莉芙,部落的小Adju格格地笑,擺著各種妖嬈的姿勢模仿打鬧;再更晚一點,想要休息聊天的大人也來坐坐,各式各樣的人都來街角。

深夜,老闆跟我分享他在追蹤的歐美女同網紅,如數家珍的說誰誰誰真的好好看,我都有發摟。

「啊你不是說會下地獄。」我翻白眼。

「好啦,趕快追蹤啦。」老闆笑著。

註一

為了減少全稱帶來的風險(排灣族都是怎樣怎樣…),我想比較細的描述我對於方位感的認識,我曾跟著部落長輩走回山上的舊部落,路上注意到長輩會大量使用這個地形的特徵作為敘說,「男朋友要離開的時候,我們送到這裡,這裡是送別的地方」、「長滿白背芒的地方」,這些話語邏輯其實要回到母語才可以理解,有些土地的名字是很淺白的「ita aciljai」(一顆大石頭),就是有一顆大石頭的地方;或是「navalj」(南方),代表部落南方的土地,這類比較直白的、特徵取向的地名,是我只懂一點點排灣語的人也可以理解的;有些土地的名字如「送別地」,或是跟王族家族姓氏有關的命名,就更為深奧複雜。因為生活領域內的土地都有名字,對於方位的指稱就會直接講那塊地的名字。

作為對照的我,生活中講方向,可能都直接略過土地,比方講「我去學校拿水壺」,但「學校」是指蓋在那個土地上的建築物,對我而言,土地是沒有名字的,這樣的邏輯也是一種對土地熟悉程度的反映。

而年齡跟我相仿的年輕人,在我的經驗中,雖然我的朋友們已經不太熟悉土地的名字,但使用習慣仍然有一定程度的不同,比方要到一個不知道在哪裡的地方,我們習慣問地址,哪條路幾段幾號,丟到google上定位,但對我的朋友而言那就不太直覺,就算是再熟悉的地方、就算是每條路都被系統命名的都市地區,大家仍然習慣說「你走在那條大馬路上,看到警察局就左轉,左轉騎一下下,右邊有一條小路…」這種方式。對依賴系統地址的我來說是十分辛苦的,但也常常在過程中體驗到自己因為深深依賴google map,無形間削弱了自己對於道路風景的觀察力和記憶力。

註二

Adju是排灣族女性朋友們之間的親暱稱呼,也指較性別氣質較陰柔的男性,這裡寫的很簡略,對我而言,我所認識的Adju是很複雜而讓我著迷的,之後會再另外撰文書寫Adju對我的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