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三天Steph都沒有找我,我有想過找她,但又不想太主動,她大概習慣了別人對她的熱烈追求。她好像總在冷靜和熱情間迴盪。我想起她,或許是我無法不想起她。她自知自己好看,卻總是欠一點自信,欠一點光芒;而我就一直都沒甚自信,所以與Steph這般好看的人一起,反而有點虛榮。我記得Temptation內那些TBG的疑惑眼神,和街上被她搶來的目光,但她的輕鬆自如有如熱帶雨林的陽光,是藏著變幻的陰霾。我想不通的事情有很多,她好看、英文流利、落落大方、待人友善,以條件來說實在無從挑剔,但我記得她喝過第一口Ka Va Lan後的沉靜帶著無奈,還有她在半夢半醒的時候說了一句:我恨你。她與一般人不一樣,我說不上是什麼,或許有待發現,又或許是我太多心。

那天早上我早餐都沒吃就回家了,在一號巴士上搖晃,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很鬱悶。我不是不高興,也不覺得失落,但總是有什麼悶在胸口的。我不確定她會否再找我,或許會或許不會,但又好像不太重要。是不能太在意吧,我總是以一種無可無不可的態度對待我覺得吸引的人。

我回到家,洗個澡換件衣服,隨便煮了個公仔麵,吃完就睡一個午覺。

我又做夢。

在我的家,有千八呎吧,我在大廳中打開了的沙發床上躺著,面前是一部掛在牆上的液晶體電視。我旁邊有兩個人,是你和她,你們一左一右的溫柔的坐在我旁,但我好像不怎理會你,我跟她說了兩句,我們就親吻了,對,是她,不是你。原本似乎要開展一場三人性愛的。母親拿著大包小包的回來了,我們分散,你留了在大廳吧,我去廚房煮麵,她跟來了,我們聊起來,她最近拍拖了,是網上認識的人,她們走在一起不錯,一眼就看出她最近快樂,她告訴我你想跟我復合,我其實知道的,但我不語。

就醒來了。

星期三,我還沒收到Steph的訊息,所以我主動約她去吃晚飯。或許我不應該害怕被拒絕,或許覺得不錯的人要主動點,其實我還有什麼可失去?半小時後我收到她的回覆,她一口答應,沒有猶疑。我們就約在尖沙嘴,星期四晚上。

她沒有幾天前的神采,今天的一身黑衣顯得更暗淡;我也沒有特意打扮,隨便穿一條深藍色格子連身裙就是。我們到天文台道的一間日本餐廳用晚飯,那裡人不算多,適合聊天,我們點了幾個燒物,又點了刺身和清酒。如果有殘忍的說話要聽,至少有一桌美食可看。

「我還以為我們不會再見。」我先說話。
「不是我不想找你,你很好。」
「沒有關係的,我OK啊!而你也應約了。」
「不,是我不知如何面對你。」

她似乎有很多話想說,而我好像也準備好她背後的故事。其實我們只是網友,只是一夜情的對象,我其實不需要知道或關心這個人的種種,但她似乎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和同情心,就像洗手盆的去水位中拉出頭髮,再拔,或許是一大塊糾纏的頭髮和塵,覺得非清理不可。

侍應端上食物,帶給我們一刻沉默,我們就專心看著他排盤,同時為下一刻的對話作準備。侍應甫轉頭,我才剛剛嗅到燒雞泡魚干的香氣,她就開口說話。

「其實我有女朋友的。」
「其實你可以在電話跟我說的,我真的OK。」
「我不是有心瞞你的,因為她在英國,我們是開放關係的,她容許我跟其他人約會。」她續道。
「所以她都知道前幾天的事嗎?」
「有說起你,她知道我跟你出去的,但沒有說全部。」

其實,其實我不很關心。我以為我想知道這個人的種種,但我沒有。此刻,我腦中只剩下她的肉體,我一開始就只想要她的肉體。我清楚知道如果要繼續跟Steph見面,我不應該在意她的女友。在這件事上想到她的話,大概我連這餐飯也不能吃完就要離開了。我不是什麼道德至上的人,可是從個人層面出發,想到自己令別人的一段關係變差,就不得不質疑自己做的事是否正確。但我們已經做了無可挽回的事,是否代表可以繼續下去?

「那你在想什麼?」
我其實不關心她們的事,我比較關心我跟Steph的事。
「我喜歡你,喜歡跟你在一起,所以想跟你坦白。」
我夾了一塊雞泡魚干,沾點蛋黃醬。
「但你的坦白其實是把決定權丟到我手上。」我沒有看她,我不想顯得在責難她。

果然她沒回話,而到現時為止她都還未吃過東西。

「吃吧,這個好吃。」我夾了一塊到她的碟子裡。

「你說得沒錯。」她像陷入了苦思中,侍應又端上食物,是一船刺身,還有其他燒物,「但我的心裡還有她。」

她沒有再說話,我也沒有說話,開始自顧自地吃。那她約我出來是要拒絕我嗎?但我想起她那句夢話,彷如鼓勵我一樣,提醒我有的是機會,如鬼魅般纏繞,久久不散。

我說不上到底是誰在勾引誰,我只知道開放關係有如鬼屋,你明知它污名處處,但還是希望冒險去,看看能不能遇到靈體,體驗一下。一個吸引的人說喜歡自己,隱晦地提議實踐開放關係,我實在難以回絕。每個人的內心總有個八婆,而黑暗和有破壞力的事情也總有其魅力,不是想要破壞別人的什麼,而是事情本身就吸引。況且,她們的關係與我無干。我特意不去想Steph的女友,如果我想到她,我肯定會想到自己,想到別人快樂背後的自己,想到那個一直在妒忌的自己,更想到丁丁與Hayley的歡樂時光和曖昧之情。

「你知道什麼是三淨肉嗎?」我知道她不知道,續道:「學佛的人,如果未能戒肉,可以食三淨肉,就是三種不可以吃的肉。第一,不可以親自殺牲;第二,不可以要別人殺給自己食;第三,聽到隔壁有殺雞,雞叫之聲,這種肉亦不可以食。」

她呆呆的看著我。

「但是呢,說到尾還是肉,所以還得有人做這種劏豬殺雞的事,吃這種肉,只是把髒事丟給別人做而已。」

我夾起一粒雞軟骨送到她碟子裡,「如果你只能食三淨肉,我可不介意做廚師。」

她似懂非懂的。

這個晚上大概完結了,我們這頓飯話不多,我預期會在晚飯後到她家,但最後都沒有發生。我常常以直覺判斷事情能否成功,我知道我與Steph肯定不止於此,可是我亦沒法勾勒出當中的細節,現實往往以你想像不來的方式發生,我只需要相信,事情將會發生。

Steph是個深思熟慮才作決定的人,她的沉默使我不期待事情會在今晚有所推進,我們各付各的晚餐,然後我跟她步行回家。

「我送你回家。」我平淡卻肯定地說。
她沒有說不好,就是這樣,我們慢慢走到柯士甸道去。

「到了。」我說。
「我很少這麼快就下決定的。」
我沒有回話,等待著她的決定。
她吸一口氣,「謝謝你的勇氣與厚愛。」

我不知道這些曖昧的話還要延續多久,而三天前的反思終於派上用場,晚飯時的希望快將破滅,對啊對啊,不要太在意所得所失,看來是我一輩子都要學習的東西。至少我們曾經美麗,我們曾經美麗,我已經催眠了自己的啊!這一刻好想就這樣跑走,我沒有想像中堅強,以往的那些困難,其實都是我毫無選擇下所承受的,別人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落到我身上就顯得平凡,無論再大的傷痛和變異,在我臉上都是小事,習慣了,就是我的人生。拒絕我的Serene和拋棄我的丁丁,現在再來一個只有過一夜情的Steph,實在不算什麼,但我仍然覺得無必要承受屈辱。

我好想無禮地爆發,好想責怪她給我假希望,但文明禮教卻使我難於表達憤怒與屈辱,結果我只可以等候發落。

「如果你是廚師,我會點菜。」
「我好想吃杯麵,剛剛那頓飯沒有很飽。」
「那你上來吧。」
「我們還有細節未談,不如明晚見面吧。」

我還未拿捏到何時保持矜持和何時可以表達慾望,我總是在中間尷尬地不知所措,又或是我一直害怕落空,怕表錯情,於是,只有在完全安全的空間對住我可以完全相信的人,我才能夠做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