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撰寫於2010年,僅獻給自己的青春:
在每個時代裡掙扎,卻也是最好的時代。

Vaung

一、可慾,不可囚

時間被弄丟了,只知道是還沒鎖碼的年代,還在學四則運算的年紀,經常一個人窩在地下室看那些肉色物體上下擺動,連著中午十二點半cartoon network 的玩偶遊戲一起。玩偶遊戲進廣告之後,就切到靜音觀看另一場遊戲。

靜音調久了媽媽也開始起疑,有次媽媽跟我一起在地下室吃飯,想知道我都在看些什麼,我便看了一頓飯的彭彭丁滿,不知怎的,我知道無論是玩偶遊戲或是成人遊戲,都不能跟媽媽講,不能討論,不能詢問,我在理解之前先學會感到羞恥。

「看彭彭丁滿為什麼要調靜音?」媽媽困惑。

那個下午我不時發怒,媽媽莫名其妙的看我焦躁地在東森卡通台和迪士尼頻道快速按著上下鍵,只為了轉台時能貪看幾秒兩台之間的cartoon network,金髮褐髮和銀髮的身影。

該死的,我錯過了羽山第二次吻紗南的片段!

吃完飯去二樓房間午休,我抱著長形的抱枕,想像自己是羽山抱著紗南,我側著,手撫過抱枕的身廓,在想像中的腰部游移。

我的臉摩擦著布料,試著唱歌,說一些情話,我愛妳,希望一輩子守護著妳。妳不開心嗎。妳了解我嗎。我試圖翻身壓上──

「我沒盯著妳就不會睡覺是不是?」媽媽開門走進來。我蜷起身,嘓一聲,將尚未咀嚼的情語跟愛意嚥下胸膛。

二、我只告訴妳喲……

「我只告訴妳喲…」妳依附在耳邊輕聲說著,大約是談論妳喜歡哪個男生,又高又帥籃球又打得好。

妳依附在每個女生的耳旁,訴說這個”我只告訴妳喲”的秘密,然後再為了全班都知道了妳的秘密──為了那個男生知道了妳的秘密,而羞怒不已。

當妳來質問我有沒有跟別人講時我聳聳肩,說真的我並不在意妳告訴我妳喜歡誰,也不在意這究竟是不是只告訴我的秘密,畢竟,妳喜歡的男生,是班上所有女生都喜歡的男生。

妳知道嗎?如今我還記得的是妳依附在我耳邊講話的感覺,喜歡妳的指尖靠上我的耳廓,不經意地碰耳垂,「我只告訴妳喲…」這句話又柔軟又溫暖,微風從唇隙間滲出,一個忍不住的微震,長髮重新蓋住耳朵,以至於我根本聽不清接下來妳講了什麼。

妳向我訴說一個又一個秘密,開啟了無數道的門,城市拼排大街,大街彎曲巷弄,弄中有樓,樓內有房。 於是我也開始訴說自己的秘密,試著對妳吐露一點點我的生命,再一點點。我和妳的城市邊界越來越模糊,我開始把妳的祕密當作我的秘密,兩個身影如候鳥停於驛站,彼此相依,啄飲洗浴。

三、縛

國中開始我就不喜歡我的身體,尤其胸部。

那時女孩子多半已經在穿內衣,我尚不知道束胸或是緊身,只能例俗。對於那一塊內衣撐起的小丘,我一直有揮之不去的噁心感,悶悶的、隱隱的。

每天早晨我都刻意穿最小的內衣,再把肩帶和背後的釦子條到最緊,鋼圈陷下胸廓,乳房的周圍擠出一圈肉,無力的被定住再也無法湧波起濤,肩膀也被勒下深深的痕跡,紅火、灼辣。

讓我破壞胸形,破壞那晃晃的律動,任何方法都好…。

我不願穿體育服,就算被警告也穿著寬鬆長袖,高二那年有次不小心錯帶短袖體育服,我藏走著進廁所套上,衣服磨擦身體,布料緊貼肌膚,噁心感陡升上來,幾乎要留下眼淚。

遮掩著身體越過無人的走廊,找間空房,拿起寬膠帶將胸部纏起,一圈又一圈。玻璃質的膠帶用力割刮皮膚,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我試著轉動身體,膠帶綁的很緊,一扭身便呼吸困難。

等下要跳舞,動彈不得怎麼跳?我拿起美工刀將腋下的膠帶劃開一點,似乎不小心劃到一點點皮膚( 之後從膠帶上的褐色斑點證明沒錯 ),但是膠帶的死黏粗糙,已經鈍化麻痺了皮膚的知覺。

割開一道縫,比較能呼吸了,我穿起運動服,手臂必須一直懸著,不能讓膠帶碰到衣服,要不然膠帶會被不小心扯開。

我兩手懸著作展翅狀,窸窸窣窣的走過操場,不曾想過飛。

四、進德之樓

註:進德樓為台中女中高三生專用的教室樓,共有十層樓,是台中女中最高的建築物。

進德修身齊家治國,知道了知道了。一對對年輕的軀體靠著牆垣傍著星夜,互誠彼意以正我心──討論化學平衡罷了。

高三下學期已經是瘋狂,生死未定卻也定了,進德樓是監獄,卻也是最接近天空的地方,戰鬥意識伴隨著情感四處糜散,高三的騷動不安像青春痘,又疼又爽,滾滾奔騰,欲蓋彌彰。

上了大學兩年後,才回過頭來看那樣的綺麗繽紛、女體橫流的三年,不禁大為驚恐,坐在右側的同學氣質如此優雅,有著淡淡體香;前面同學有一張惹人憐愛的娃娃臉和汪汪大眼,我還曾和她在頂樓談天;後面那位高高瘦瘦頗有文人氣息,轉筆姿勢好看極了,根本就是天菜踢嘛!女導師已經年屆三十,但是兼具逗趣和雅興,寫的字如此飄逸──

天啊,當初自己到底是如何正直純良地把持住這進德修業的高樓生活啊!

若有榮幸再去讀一回高中,絕對會演出女狼撲羊的戲碼。

高中的感情經驗是無性、無慾、很弱也很嫩的苦苦單戀,牽牽小手摸摸頭就高潮了喔不,應該是,沒有性別意識、缺乏肢體經驗、很純情、很無解,卻又越釀越甜的美好初戀。

你懂我也懂的嘛 >//<

我幫我愛的女孩取了一個又一個的綽號,在部落格中擺上跨年煙火照片,宣告愛情的突如其然卻又無比美好;送給她的書裡寫了滿滿的情話,感情如同漲到滿水線的湖泊閃爍光輝,妳是我最重要的人,不是因為妳的性別(但往後我的生命不斷驗證了其實根本就是),而是因為妳的存在本身。

現在想起來當時的炙盛、勇敢,不禁自己也覺得訝異,當初完全沒有同性戀知識,尚未「被開發」的自己,怎能有那麼炙熱的情感,都不怕燙著,不怕受傷麼?

當時的確是不怕的,對於高中的我而言,追求就只是追求,沒有汙名也不用迂迴──我在意識到自己是女生之前,就先想被愛;在意識到自己愛女生之前,就先去愛她。

在很久以後的某天,走在路上與一位上班族小姐擦身而過,髮梢揚起一縷透涼的香味竄進鼻腔,旋即逸散。

我緩慢地勻息,謹慎吐氣,怕粗暴的呼吸壞了腔中濕潤的溫香,檸檬跟薄荷,我想起是妳的氣味,我曾深埋於妳頸,嗅聞妳的甜涼。

嘿,我幫妳取的綽號,妳現在還用嗎?

五、「是她女朋友」

從交往到分手,我跟她都不曾向人說過,「我是她女朋友。」

第一任事後證明其實是血統純正的異女,女生模糊的愛欲界線讓她跨出去後又返回異性戀的「正確」空間。我卻獨自留下來思考這個橫置於我的整個生命歷程的巨大困惑:

我願意讓自己被稱作是誰的女朋友嗎?我是否只會愛女生?更重要的──我是否是女生?這個問題時時牴觸著我。

英文課老師要大家填寫心理測驗,回答二十個問題,可以看出來妳的腦是偏男生腦或女生腦。

我快速的寫完,對了答案───

──您是100%的女性大腦

幹。

第一任女友也認為我是男生,只是不小心被裝在女性的身體裡罷了。我要她稱我為男朋友,要她說她覺得我其實是男生,她總是依言從背後抱住我,「妳是男的」,我彷彿接受勳章般驕傲。

一般時刻,我的確裝作大男孩般活著,但夜黑後總是難言:或許就像一些T的心結情節,身體是荒蕪的獄痶,耗費一生在晦澀的性慾、想像的高潮和女體難堪的現身之間,來回拉扯。

我被進入過,不論是手或口,是認識或者不認識的女孩,但就算再多次我依舊無法了解被進入為什麼會舒服,我感到癢、疼痛、充實,但肌肉的規律收縮讓我有了黑暗、潮濕、骯髒的聯想,我總緊緊皺著眉頭把她們的手或者頭拉開,說我難受。

當我進入她們的身體時,彷彿知道這樣會令她愉悅,但究竟是為什麼呢?我貪戀溫柔的肌膚相親、貪戀吻、貪戀我的耳廓、脖子、肩膀被觸摸的感覺,但那都無關高潮。高潮可有可無。

高潮跟我的唯一關連,就是我在另一個女人的顫抖中冷漠又渴望地知道,那是一種我有能力擁有,卻無權擁有的感受。

夜晚我始終不肯開燈,出國的那一晚她嬉鬧性質的說一起洗澡,脫了我的衣服而後突然把燈打開,我驚慌失措的拿著棉被擋住自己,隨即不可抑止的失聲痛哭。

那一刻我有了覺悟。我的苦難,就是我本身。

六、跨與不跨

我用心感受女人的軀體,而妳是其中最複雜耐讀的一個,是一場全新的感官冒險──

妳長髮、薄肩、有著迷人的鎖骨輪廓,過於柴瘦的身形使得妳看上去很是疲弱,但眼眸是清亮的,如同潤濕的醋栗烏黑。

我躺在妳身旁,側攬上妳的手臂,而後是腰,我有些心疼的摸著妳凹凸分明的肋骨,還是太硬了,沒有女性生理上柔軟的線條起伏,但稜角分明的骨架中,皮膚緊實而細緻,這是少女的肌膚。令我忌妒,也惹我上火。

妳的文字總有個雀躍的開頭,漸漸舒緩,流露出易感的憂傷。配著黑色屏幕,我咀嚼妳逐次揭示開來的多層次生命。

「跨性拉」(trans-les) 這個字眼溫暖但危險,差點讓我遵守著拉板對跨性拉「不可以說她不是女生不是拉子,她會崩潰喔」的潛規則,失去了更了解妳的機會。

對妳的好奇心壓過了虛偽的禮儀,我無數次跟妳徹夜談論女性,談論妳如何發現自己應是女身,如何去找出自己該有的樣子,如何演出、如何詮釋,如何痛苦,如何愛。

我看著妳嚥下朱紅色的藥丸,premarin,雌激素只會讓我月經提早幾天,卻是推動妳生命變形的魔法──那是一場緩慢的蛻變,一段至死方休的,往回家路的旅行。

我的確把妳當作女孩子去愛,這不是禮貌的言辭,而是禁得起考驗的信念。妳細膩、迂迴、易感、美麗,我在沒遇到妳之前我不會懂,什麼才是我心目中渴念已久的女性圖像。

妳就這樣跨過來了,勇敢而堅定,我審視妳想變成/ 變回女性的決心,同時也質問自己,我又站在哪兒呢?搖擺的性別認同是我的真實?或者,只是因為我不夠自信又疏懶怯懦,不曾用心的觀看自己?

謝謝妳,妳所給予我的經驗與回憶,是我在自我認同的道路上,一塊極為珍貴、美麗的拼圖。

我用心感受女人的軀體,而妳是其中最複雜耐讀的一個,是一場全新的感官冒險──不,其實並非全新。

我遇過妳,我想像過妳,我早就知道了妳。

如今我只是在記憶中迎回妳。

七、最好的時代

回顧至此,我的認同之路還沒走完,從隱晦的愛慾、親暱的肢體互動、毫無顧忌的戀情、身體的禁忌,一直到從別人身上反省的女性本質,我不斷的確認自己生命中每個重要的標誌,持續懷疑,持續清晰。

就像心理測驗的結果一般,你究竟是怎樣的人?我們總能從中找出符合或者不符合的敘述,並專注的看著順眼的句子,感到自己被精準的說中,忽略了溢出心理測驗報紙欄位之外的,漫長不盡的故事人生。

心理測驗聰明的說我們是B型或是D型,社交型或藝術型,像火或者風,而性別、愛情、欲望、自我的價值又該如何定位?

當我們發現自己無法安適地處在男生或者女生的框架中,無法愛上那個理當要愛的性別;當我們發現這個社會賦予女性許多不公平的角色和印像,甚至剝奪了現身╱現聲的空間,我們並未投降。

桀驁不馴的人們前仆後繼,讓兩性界線從涇渭分明的分野,逐漸有了深淺不一的灰色地帶。而妳我都是這洪流中的人,我們被推動著,也推動著這個世界。

縱使還不是最好,但我站立的時代的確是前所未有的光明,一個想要尋求幫助的人決不致孤立無援,網路連通了但我有同等惶恐與勇敢的朋友,我不煩惱我有沒有病,是否精神異常,我煩惱的是如何敘說自己,如何去愛人,以及如何讓自己被愛──

──如何讓自己更坦然、更快樂,讓這個世界更美、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