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後再回首,何年何月天氣怎樣,曾與誰聚散離合或許都將淡忘,但二〇二〇年的春天必會是個印象深刻難以忘卻的季節,像平坦生命史板塊上驀地崛起的一座大山。

這個充斥著口罩與病毒臭的春天,沒有櫻花,沒有演講,沒有書展,沒有同志遊行,有的只是每天推移使人心驚膽戰的確診數字,以及日本政府令人怒火中燒的愚蠢政策。僅僅幾個月前,我的小說《倒數五秒月牙》連續入圍芥川獎與野間文藝新人獎,雖然在強豪環伺之下都與獎項擦身而過,至少在日本文壇稍有了些名氣,多了些許工作邀約。《倒數五秒月牙》只是個開始,接下來才要發揮真本事。抱著這樣的雌心壯志,我迎接了二〇一九年底,二〇二〇年初回台投票。大選的壓倒性勝利揭開了充滿希望的一年序幕,預計出版的新書《北極星灑落之夜》頗受編輯好評,這部作品有著日本文學裡未曾有過的格局,像是一顆炸彈,我與編輯都期待著看炸彈投下之後,會產生多強的爆裂,引發多激烈的化學變化。

然而新冠病毒的炸彈顯然猛烈得多,且比我的書還早爆開,哀鴻遍野之中,一本小說的出版是多麼微不足道,就算這本小說是作家耗費一年多時間,傾盡心血而成。一本書的出版如一艘船的出航,絕大多數新書僅數個月便會淹沒於新書之海,偏偏我這艘小船又遇上新冠病毒的滔天巨浪,只得被乖乖打翻沉底了。陪葬的船不少,畢竟緊急事態宣言發布,政府要求民眾避免外出,書展演講等藝文活動陸續取消,書店也關成一片。

個人榮辱罵罵就好,縱使心有不甘也莫可奈何。與在醫療現場流血流汗,甚至因而染病殞落的諸多生命相比,一本小說沒受到書市應有的注意,實在是小事一樁。百無一用是書生,疫情關鍵時刻,我們這種寫字人也出不上什麼力,只能把自己關在家中,減輕擴大感染的風險,偶爾幫忙翻譯一些疫情相關新聞,以維持生計。

我的生活大概是這樣的:由於生理時鐘極度紊亂,有時起床時還是清晨,有時是清晨睡下而黃昏醒來。不論醒時迎接的是晨光或暮光,一天的生活大抵不出翻譯、寫作、閱讀、追劇、吃飯、睡覺這些輪迴。手邊有本正在翻譯的散文集,每天翻一兩篇文章,合作媒體若有需求,也會幫忙翻譯疫情相關新聞,平均一天翻譯近三千字。翻譯完後翻書,讀個幾頁,或是上YouTube看新影片、上NETFLIX看集動畫,旨在休息。休息過後寫自己的作品,小說、隨筆、書評、專欄,有時也寫寫影子寫手稿件。頗為慶幸在這個東京每天新增一兩百個確診案例的大難時刻,我已辭去公司工作,免去通勤之苦,可以安心繭居在家。獨自生活也要食糧與生活用品,於是一週出門一次,買個幾千日幣的糧食回家,往往總重十來公斤。日本鬧口罩荒,無處可買,幸好我一週也只需一片。

日本約從二月中旬傳出疫情,起初不知是否因顧及東奧體面而讓政府刻意隱瞞,確診人數還不多;然而東奧確定延期之後,三月中旬疫情爆開,很快國內確診破萬,政府也發布了緊急事態宣言,要求民眾少外出,盡量在家工作(但沒有強制力)。至於卡拉OK、酒吧、遊樂園、遊戲場、柏青哥等娛樂場所全面停業。同志酒吧與夜店群聚的新宿二丁目相繼歇業,四月底東京同志遊行也宣布停辦,平時人潮洶湧的新宿澀谷池袋往來稀疏,一片死寂宛如末日(我沒出門所以沒能親眼看到,只在網上看到照片與影片)。

三月下旬櫻花如常盛開,暖陽灑落,往年總要出門賞玩櫻花的我,今年也只能在家中看網友上傳的照片過過乾癮。到了三月底,竟反常地下起了雪。一年之中東京最冷的月份通常落在二月,若要下雪也通常是在二月。我的人生中看到的第一場雪,便是東京的二月雪。然而今年暖冬,一月二月東京沒有明顯下雪,竟到了三月底才飄下雪花,還積了一公分厚。據報導,上一次三月下旬下雪,已是三十二年前的事,我還未曾出生。

國之將亡必有妖孽,或許這場三月雪也是什麼災厄的凶兆?我不得而知。但在整座城市、整個國家、整顆地球都神經緊繃、敏感不已的時刻,我做了兩個印象深刻的怪夢。

第一個夢毫無來頭,令人莫名其妙:夢中只覺腹肚鼓脹,也不知道在想什麼,跑去掛了婦產科,醫生檢查後告知懷孕了。夢中的我一頭霧水,畢竟身為一個生命中從未有過男人的女同志,這「種」從何而來?然而腹中脹痛與心跳震動卻又清晰不已,我不得不接受事實,盤算著要墮胎,卻被告知胎兒已經太大,來不及墮──然後夢就醒了。

第二個夢就比較叫人冒冷汗:大概是第三次世界大戰開打,東京也遭受空襲。宛如一九四五年東京大空襲重演,我住在一棟頗高的大樓,趟在床上醒來,望著窗外的夜空,火光不斷從天而降,落在首都的高樓大廈群裡。大廈崩塌,民房起火,遠處一面火光沖天,照亮了半個黑夜。炸彈持續從天而降,爆發產生的轟鳴撼動著窗玻璃,發出陣陣聲響,遠處還隱約聽得到玻璃碎裂聲。我掙扎著想從床上起身,趕緊避難,身體卻無法控制自如。我勉強伸出手,想拿起遙控器開燈,不知為何卻按不到遙控器。我想著或許是因為自己還沒完全醒來,身體才會無法動彈,便設法翻轉身體,想藉由滾落到床下來讓自己清醒。窗外的火光照亮了房內天花板,看來一片血色。我連續嘗試翻身好幾次,都不成功,最後一次終於順利翻到床下醒來,開了燈卻也束手無策。我從不知道面對空襲,我能怎麼辦。我回到棉被之中,想著至少這樣玻璃碎裂時,棉被能替我擋住玻璃碎片,使我不致受傷。不知不覺我似乎又進入了睡眠,夢中的我睡著做了另一個夢,夢境層層疊疊。我想讓自己維持清醒,便再次嘗試滾到床下。我連續醒來多次,但只是從一個夢進入另一個夢,未曾真正醒來。最後我雙眼一睜,才發現自己其實一直躺在床上──這次是真的醒來了。

我偶爾會做戰爭的夢,或許是由於心底對戰爭的恐懼所致。從很久以前,我就無法理解為什麼有些人的興趣是研究軍武,高中軍訓實彈打靶也總讓我心裡抗拒。近年來日中美各國大動作頻仍,戰爭的爆發彷彿即將成為現實,加之新冠病毒蔓延,各國防疫彷彿作戰,國境相繼封鎖,阻絕人員交流。病毒蔓延更帶來國族、人種的歧視問題,也讓貧富差距更加顯而易見。或許便是這樣的社會氛圍,使我作了這種怪夢。

現在窗外仍然暖陽燦爛,對面停車場車輛的後車窗玻璃反射陽光,穿過房間窗戶直往住在四樓的我的眼睛刺來。週日早晨,街上闃無人語,偶有車輛駛過發出轟隆聲響。往窗外望去,仍欠缺一種現實感:世界看起來如此正確,太陽依舊東昇西落,白晝一天比一天長,四時交替、百花榮枯一如往常。我們真的失去了我們的日常了嗎?

然後我看到對面人行道上,一個行人走過,臉上戴著口罩。

是的,我們真的失去了我們的日常。